子辈、孙辈、重孙辈,满满当当坐了一桌。谭如意被拉着坐到了沈老先生的身旁,沈老太太与她一一介绍。谭如意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只跟着沈老太太介绍的喊,却没正经记下来几个人。
唯独记住了沈自酌的母亲邹俪——沈自酌的一双眼睛同他母亲如出一辙,看人总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也不知是因为眸色浅的缘故,还是两人本就天性凉薄。
坐了片刻,服务员开始上菜。
邹俪啜了口茶,笑说:“婚礼还是办得太仓促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认识我这位儿媳妇儿。”
谭如意立即绷直了身体。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
沈老先生半身瘫痪,说话极为费力,饶是如此,仍丝毫无损他身上那份属于一家之长的威严气度。
邹俪往旁让了让,让服务员好将最后一道主菜端上来,“我还跟大嫂说呢,如今可少见还有包办婚姻的。”
大家莫名同时安静下来,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沈老太太左手边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儿咿呀着伸手去扯桌布,被年轻女人低声呵斥了一句,房间一时更静得诡异。
谭如意早料到这顿家宴必定难捱,却未曾想竟会是顿鸿门宴。
“包,包办……婚姻怎么了?我跟……奶奶就是包办婚姻!六十年……都过来了!你们一个二个……倒是自由恋爱,又是分居,又是离婚,又是在外伤风败俗……”
“爸,别生气,”沈知行立即安抚,“邹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自酌能娶个自己乐意的……”
谭如意脑袋里嗡嗡作响,愤怒鼓噪得心脏砰砰乱跳,她只盼自己现在手里能有二十万,一整叠摔在桌上,好跟这一大家子一刀两断。
可她哪里来的二十万,连昨天新婚穿的旗袍都是五十一天租的。
沈老先生却是彻底怒了,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拄着拐杖,颤巍巍站了起来,迫人的目光盯着沈自酌,“自酌,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自己乐意的?”
全桌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自酌身上,好似他的发言跟诺曼底登陆一样重要,能彻底扭转这场战争的局势。
都这样紧张的时刻了,沈自酌仍是神情泰然,他微微抬眼,在谭如意脸上扫了一眼——谭如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盼望着他说“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只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道具,万万不想卷入沈家内部的纷争。
沈自酌目光最后定在邹俪身上,“妈,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沈老先生这一局占得上风,立时笑起来,气也全消了,“你们……听好了,这可是……自酌……自己说的。”
家宴正式开始,大家一派的和乐融融,好似方才这尴尬的开场从未发生过。
吃完之后,几人组了牌局,几人陪着沈老先生聊天。谭如意本属后者,从洗手间回来的邹俪一招手,喊她出去。
走廊连着一扇小得可怜的窗户,从玻璃里漏进来几丝光线,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孤军奋战似的。
谭如意拘谨站着,不知道邹俪会对她说什么。
邹俪没说话,先打开提包,掏了几张卡出来递给谭如意,“自酌这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从来不浪费时间投入精力,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也不用费心讨好……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就驾鹤西去了,你俩毕竟不是真的夫妻,逢场作戏也就够了。这里有我在崇城办的美容卡和健身卡,年费挺高的,我现在不住崇城,也用不上,就送你给了;还有张金卡,密码是自酌的生日,数额不算大,就当是我给你的红包吧。要你跟自酌演戏,费心哄着老爷子,也是辛苦,这些你就收下,添置一些……”邹俪目光不由往她身上瞟了一眼,“添置一些衣服,你现在明面上也算是我沈家的人,也不好太寒酸的。”
谭如意木然听着,没有吭声。
邹俪笑了笑,将她手拉过来,把卡塞进去,“我就先走了,赶下午的飞机,你替我跟老爷子说一声。”
邹俪脚步声渐渐远了,走廊里一片阒静,包厢里的笑声隔着一道门传出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谭如意朝自己手里望了一眼,漠然地捏着卡片的两端,一张一张掰断了,打开气窗,探身狠狠掷了出去。她手撑着脏兮兮的窗台,静了好一会儿,方退回来,将窗户“砰”一下关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却骤然吓得几乎尖叫出声——沈自酌正站在包厢门口,静静看着她。
谭如意不知道沈自酌出来了多久,若是看到她将邹俪的一番“好意”的都扔了,又会作何感想。但邹俪说得对,既是逢场作戏假凤虚凰,她又何必非得给他好脸色?
她心里豪气干云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此刻对上了沈自酌的目光,仍是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自己安全的壳中。她冲着沈自酌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随即越过他,重回到那片不属于她的虚假笑声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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