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练说着,猛地自椅上拂袖站起,背向而立,衣袂一展,带出一道肃然风声。而林昭然却仍是不慌不忙,依旧眯着眼睛站在靶前拨弄调试着弓弦。
“你以为陛下当真完全信任那贺家小子?”
“御赐玉璧,待若侯爵,又屡屡予其重任,这是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您都未有的礼待,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莫非……”
被在校场的寒风中晾了一晚上的江如练没好气道,但说着说着,看着林昭然擦拭弓箭的动作,他像是忽而明白了些什么,语音亦是戛然而止。
“呵呵……”
见江如练做出副醍醐灌顶的模样,林昭然嘶哑着橐龠般的嗓音笑了,手中长弓一扬,却是直指箭靶。
“你想得不错,现在呢,那贺家小子便是这箭靶,而试想这满朝堂上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呀?无论是我亦或是那斐老狐狸,能走到这一步凭的都是自己这大半辈子的积攒,但这一切却被这么一个后生小将这般轻而易举地得到,你觉得他人会怎么想?
“再者,先前前朝司马氏一案时,我在堂上也并非未曾试探过。陛下他从不会站在哪一方,而永远只会站在大义天道这边。”
“古语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然而有些时候即便德位相配也不一定就能苟得善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听着林昭然这番悠悠感叹,寒风习习,一阵凉意蹿上他的背脊,江如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林昭然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清楚,一直以来昭阳清流两派的相互倾轧争斗萧憬淮面上虽显露得深恶痛绝,但心下却是默许乃至乐于成见的,毕竟以他现在的手腕并不足以连根铲除前朝的任何一方势力。既然斐欲清演黑脸,那他唱唱白脸,做个妒贤忌能的“佞相奸臣”又有何妨?
林昭然年轻时也曾秉公任直两袖清风,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走鹰猎犬、走马章台的膏粱纨绔之辈,奈何在官场上却是处处遭人排挤,仕途不顺,始终难以高升。他便又开始学骑练射,想着去边疆建功立业一展宏图,却又好巧不巧地害了场大病,与募兵擦肩而过。
但当穷途末路之际的林昭然研究起“为官之道”后,却是“山无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凭借着自己在政治、经济和设计制度上的出众才能,以及对时局风向的敏锐判断,蝉联两朝执宰,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完全不足为过。
“……可是我听闻他们年少相交,交情匪浅,传闻陛下当年为皇子出征时贺重霄不还替他挡了一箭么。”江如练面露几分犹疑。
“对,你说得不错。”林昭然微微颔首,语气中却多了几分慨叹,“贺家小子是与陛下关系莫逆,感情匪浅,陛下排除异己登基继位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可当年的陛下还只是个并不得志的小小皇子,手上什么也没有,可是现在他却坐拥天下,手握生杀夺予,人一旦拥有的越多,猜忌的心思便会越重呐。”
“即便如此,你又怎知陛下不会拿我们昭阳一派开刀?”
听闻江如练此语,林昭然一时哈哈大笑。
“哈哈……即便陛下多么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我现下却也是这大煜朝的国丈,遥想当年太祖驾崩之际,若是没有我坐镇替他平稳朝中局势,他能有今朝么?”
“陛下比你我更清楚,只有我这一介行将就木之人在,这朝堂一时半会才翻不了天。”
林昭然拈须冷笑,惊得江如练登时起了涔涔冷汗。这番话说得直言不讳,若是被他人听到知道了足以治其大不敬之罪,可林昭然却是不畏。
人到了他这般年纪往往会更加注重自己的名节,免得老来失节遭后世垢嗤,但是像林昭然这般自污泥中走出来之人,却是更加不畏这些所谓的鬼神天命。
见江如练听得大汗淋漓双腿发软,林昭然又是一语冷笑,他便是想借着今日将此事言说清白,省得日后再浪费口舌徒增麻烦。
“退上千万步,若是陛下当真那般信任贺重霄,为何这么多年来自他手上过手的兵马犹如江鲫,可却从未给放手给过他一支固定的军队与实职,偏生要他每每仍是冠那一个“行军总管”的名号?
“长此以往的兵将分离无论于兵于将皆是不利,但这却是为何呢?是陛下的纰漏么?不,他是在疑心,在猜疑!”
林昭然说着,面上已然带了几分笃定的狂色。
“……可贺将军不是无所求吗?”
忽地想起那坊间传言,江如练不着痕迹地把视线瞟向校场周围所环绕的舞榭歌台,心下暗自盘算着其之价值是否与那民间传言相吻合,而他的这般小动作自然被林昭然以余光收入了眼中。
“世人皆骂我明明已位极人臣却依旧贪得无厌吞噬国财,你可知是为何?”
林昭然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却是调试好了那弓弦的松紧,再度抬手拉了个满弓,眼锋亦锐利如刀。
“……晚辈愚钝,还请赐教。”
“正是因为他无所求所以才更让人心生忌惮。为臣的跟随君主,若是为财,君主自可予其厚禄;若是为权,便可给其高官;若是好色,亦可赠其艺姬美妾,可若是一个人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那为君的又该如何拿捏他呢?”
“你可以向一个薄情多疑的上位者求取金钱、求权势,求美人、求名利,可若是这些一个人他都不要,那陛下还能给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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