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萱下葬的那天,唐浩成也没出现。
幼萱的坟在荣家的墓地里。山里头三座坟头,一座父亲的,一座小三的,新添着小四的坟头。
小三和父亲的坟头的土都结实地抱在一处,和周围的荒凉融合成一个颜色。小四的坟上头却是新鲜的土,那土带着地底下的泥土的味道。有寒鸦立在枯树上头。
荣逸泽不敢让母亲和梅姨过来,怕再睹物伤情。清萱又有了身子,听到消息已经是哭得死去活来,夫家更不敢放她远行。
荣逸泽站在不远处,只是看着下人忙碌。看他们把幼萱的棺木放下去,看法师作法超度。等人都散了,风一吹,满地的白纸钱翩飞如蝶舞。
荣逸泽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钝钝的。他自小同幼萱最是亲近,他读书的时候,她就端着小身子坐在一边同听。
碰上不懂的,她就鼓着腮帮子问他:“二哥,这个是什么字?”“二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哥,这个典故是怎么来的?”
他就说给她听。幼萱学会了,就嫣然一笑:“二哥,你真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荣逸泽又添了满满一沓纸钱,那纸太厚,一时压着了火。明明下头是烧着的,面上好像是灭了一样。
幼萱结婚的时候,他就借着酒闹了一场。那时候他担着小三的名头,也不怕更难听的话。幼萱小时候总是被小三逗,一逗就哭,哭了就来找他评理。
那天幼萱也哭了,人人都说荣三荒唐得厉害了,就她拼命维护:“就这一个哥哥了,怎么样都顺着他,自然是要疼爱些。”他听在心里多难受。
那样一个水晶剔透的女孩子,偏偏要嫁给唐浩成。他是说了、劝了,都没用。他也只能由着她去。但是他知道早晚要找唐浩成报仇,他就不能让幼萱有他的孩子。他知道他是对不起她,可是那时候他孤掌难鸣、身单影只,没能力斗过唐浩成,除了忍耐,还能怎么样呢?
他只能借着风流的名头,拉拢结交权贵、公子哥,那生意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大烟他也卖过,舞厅也开过,地皮也炒过,地头上大哥的码头也拜过。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做过无数违背良心的事,他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反正不是个好人了,索性坏人做到底。他谁也不心疼,做什么都六亲不认,只认利益,杀人放火也不过眨眼的事情。更何况是给幼萱吃避孕药?
他原来都觉得没什么,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还认为是为她好。可今天他才觉得他在幼萱这里,自己错得有些离谱。做错的事情,他没有后悔,可心里那一种难过是说也说不出来的。
火重新旺了起来,一层一层吞噬着纸钱。白色渐渐成灰。他就着火头点了一支烟,那烟熏得他眼睛有些潮湿,歪头避过那烟,眯了眯眼睛。
一家六口人,这里倒有了三个,他把更多的纸钱放到火里。“你们在一处,总算有个伴,不寂寞了。”再来一个,都能凑成一桌子麻将了。他无奈地苦笑。
第二日,董事们团坐在一处,商量荣家产业并购的事情。
早一阵子,为这件事情几个理事差点打起架来。有人大骂卖国贼、汉奸。有人回嘴,不识时务、老顽固。有人说老爷子去了,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啊……
总之,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理事们,闹得不可开交。
今天,大家却意外的平静。
唐浩成还是经理的职位,由他主持。本来反对的几个人,今天都莫名其妙地同意了,但是都要求用市价出让手里的股份,说是自己老了,也不愿意再奔波,趁着价格好,换个好价钱,去做别的投资。
唐浩成乐观此境,虽然他隐隐觉得有些别的原因,但又想不出什么不好来。
这里头就包括荣逸泽,也是用市价把自己手里的股票都卖了出去。唐浩成一时挪不出这么多的钱,于是就把自己私下里公司的钱和东洋人压的货款都先拿出来垫上。现在,荣家彻底是他的了,从此再也不姓荣了。
从交易所里头出来,唐浩成讥诮地笑道:“三公子得了这许多的现款,不知道要怎么花呢?”
荣逸泽笑了笑:“少不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吧。人生苦短呀!你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现大洋呢。”说着点着一根烟,“妹夫啊,荣家就交给你了,以后得好好经营,才对得起我爹当年的栽培呀。”
唐浩成笑了笑:“我以后怎么经营,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关系了。”
荣逸泽吐了一口烟:“是,是,是没关系了。”要不是念着幼萱,他早就动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日子。
这一日里荣逸泽正在核算账务,听到门铃响,叫叶迪去开门。自从上回被绑架扔进河里后,叶迪开始寸步不离他身。叶迪开了门,看到是白玉致,客气地让了她进来。
白玉致穿着蜜荷色的凤尾花旗袍,是难得的沉静颜色。粉黛不施,烫过的头发绾了一个发髻在后头,娇艳去了几分,却添了几分淡然的居家味道。素日的高跟鞋也换成了黑色天鹅绒面的平底鞋。
荣逸泽好像很久都没看过卸妆后的白玉致了,仿佛她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层伪装的铅华。如今,她这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是打定主意要跟唐浩成吗?
白玉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倒有了一丝腼腆的笑:“他们都说有了身子,就不要穿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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