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董更是勤谨,整日磨着司理,借来一根法贝热拐杖,一块摩凡陀手表,还唤来悦椿饭庄的活计,给顾植民全套打扮上,往镜子前一站——
……
小皮匠听到这里,拊掌直笑:“‘人靠衣装马靠鞍’,想必那时候的顾先生,比今天的顾先生还风度翩翩,器宇不凡。”
“哈哈,错了。驽马配好鞍,那也不能日行千里;当时的我穿上洋装,就譬如枯木挂上纸花,远远望着生机盎然,离近一看便露了马脚。可惜啊,我彼时并未明瞭这一层意思,还顾镜自怜,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险些便铸成大错……”
顾植民置办好行头,每日在书局守株,但徐小姐仿佛石沉大海,再也芳踪难觅。转眼出了七月,上海滩突然又群情汹涌,原来有一艘日本军船“万里丸”,八月初来到上海,泊在浦东码头。
这日巡捕接到报案,说有个名叫陈阿堂的小贩上船讨烟酒钱,结果被日本水手活活打碎脑壳,毙于船上。日本人正要毁尸灭迹,被登船稽查的巡捕抓个正着。
五卅惨案刚过去不久,去年顾正红,今年陈阿堂,中国人积压一年的怒火又被燃起。适逢暑假,街上演讲抗议的学生群群簇簇,上海各界踊跃发声,请留法博士吴凯声律师据理力争。
顾植民不禁想起去年在大马路抗议人群中嗅到奇香的情景,推测这位徐小姐也是爱国学生,于是趁着给学生送水的机会,四处打听爱国女学徐小姐,却一直杳无消息。
那日,见三马路上又来了一群人高呼募捐,他跑过去观望,复探询起来,几名学生茫然摇头,不料对话却被一位先生听到,他挤过来,自称是上海爱国女学的教师,问顾植民找徐帧志究竟何为。
顾植民满脸通红,好在他脑筋一转,自称与徐小姐是华夏书局的书友,要有事相问。先生听了,频频点头。
“倒像是她的风格。徐帧志年纪不大,却着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人。”
“哦?先生可否明示,请问她奇在何处?”
先生白顾植民一眼,又说:“你既与她相熟,难道还看不出?唉,可惜啊可惜,就算是此等奇女子,如今也陷入困境,左右为难哩!”
第十三章再见
顾植民正欲拉着先生深谈,忽听一声哨响,原来几个红头巡捕1见此处人员集聚,便冲过来抓捕。先生哪还顾上闲扯,忙拉学生钻进里弄。
顾植民见巡捕气势汹汹,也不敢久留,急匆匆朝人多的四马路赶去。偏偏有个阿三像狗熊见了蜜,举着藤条,紧紧尾随不放。顾植民趁着地形熟悉,左拐右拐甩开阿三,趁着行人满街,一头钻进华夏书局。
风扇带来的悠悠凉风,顷刻间吹散他一头臭汗。顾植民奔跑得急切,犹自上气不接下气,正欲倚在柜台喘息,抬眼看到里面坐着的竟不是小董,而是一名脸面白净的伙计。
“这位先生,侬要买啥书?”
顾植民猝不及防,顿时结巴起来:“啊……买……不是,那个,小董……人去哪里了?”
这句话让新伙计心生狐疑:“董哥吗?上午司理带他去印刷所,故唤我来,权在这厢代他掌班。侬找他做甚?”
“找他……找……”
顾植民欲编个借口,忽然嗅到阵阵芳香从楼上飘来。他精神一震,急忙问:“上面是不是有客人?是不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学生?”
“……莫非先生来寻人?”
“寻人!对对,我是来寻人!”顾植民拍着伙计肩膀,激动到不知该讲什么是好,“好兄弟,感激不尽!一会请你喝正广和汽水!”
“哎哎,你这人,好生奇怪……”小伙计还没讲完,就见这位怪客一跃三丈远,兴高采烈噔噔蹬冲上楼去。
顾植民站在三楼,他面前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排琳琅的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本本图书,犹如古时列阵待阅的士兵。
夏日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外面的红尘喧哗,若不是能寻到熟稔的芳香,他简直都以为自己再次错失良缘。
他心头直颤,想早点窥见芳容,又怕无故唐突了佳人读书的雅致。他放轻脚步,走过一排书架,又绕过另一排……
依旧空无一人。
唯有奇香萦绕整个屋舍,既不知其所以来,亦不知其所以往。顾植民犹如近乡情怯的归人,刚要小心翼翼绕过第三排书架,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他猛然回头。
午后的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在一片耀眼而朦胧的光晕里,他看到有个穿素色衣裙的女孩抱着一本书倚在书架旁,正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瞬间,顾植民的脑袋只余空白。那是他无法比拟的容颜,甚至连百鸟翱翔的奇景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觉得斯人如梦,斯时如幻,就连脚下的地板也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朵上一般。正兀自陶醉,就听徐小姐又咳嗽一声。
“你,鬼鬼祟祟的,究竟是什么人?!是巡捕房的探子?还是我阿爹雇来的帮凶?”
“我——”顾植民一张嘴,险些将千言万语和盘托出,幸好这是书局,他猛然想起小董的叮咛,徐小姐是大家闺秀,若身份悬殊,断然不会与他讲第二句话……
“误会误会,我是兵船面粉货栈的襄、襄理……今天来书店……是买书。”
“你?兵船面粉?”徐小姐语气有所缓和,不过语调里依然满是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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