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了头,笑着去看莒绣,接着道:“小孩儿单纯些,我们只觉可爱、乖巧。一个成年男子,时刻保持一颗赤诚心,衬得我们多腌臜,多世俗。妹妹,我不是嫉妒,而是说真心话,倘若是你嫁了他,要不了多久,你也会变得俗了,脏了。抱歉,我就是这么一说,还请妹妹不要介意。”
莒绣笑道:“人心是肉长的,又不是木头做的,都会伤心,会嫉妒,会怨会恨。别人勾心斗角,倘若不长个心眼,迟早要被人吃了。四少爷被人护得好好的,因此不解其中道理,只以他的准则来要求别人。奶奶既和我说了体己话,我也敞开心扉说一句:四少爷如此糊涂,母亲却那样厉害。这样的人家,便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我也不愿意嫁。”
佟云裳笑了一声,又很快落寞下去,再苦笑一声,道:“当年,我若有你这样清明就好了。”
她那时候,佟家已经很有起色,因生得好,又机灵,极为得宠。从小没吃过苦头,便只看得到那些虚的,定亲后欢喜得夙夜难寐,一心念着早些到心上人身边去。嫁过来,才知道千疮百孔。只是……再没了回头路,跌得头破血流,也只能含着眼泪熬过一日又一日。
她有她的骄傲,他不信她,她也做不到伏低哀求,便渐行渐远,直至反目成仇。
莒绣抿了一下嘴,再道:“奶奶不用夸我。说来不堪,像我这样的出身,在家虽苦些,打骂都在明面上。到了这外边,日夜不安,战战兢兢,谨言慎行,仍难免沾惹风波。我遇事就喜欢反复琢磨,生怕漏了哪儿,疏忽了。我虽不存害人之心,但防人的心,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到了我这个年纪,婚姻自然是头等大事,我也想嫁个事事如意的夫君,可人先得有自知之明。我没有巴高望上的心思,就想找个实实在在的人家,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佟云裳点头道:“妹妹是有大智慧的人,他配不上你,这个家也配不上。怨不得尚梅韵这样喜爱你,她那样的人物,能让她瞧得上眼的,普天下也没几个。”
莒绣不由得心惊,她也知道梅姐姐的底细吗?
佟云裳又道:“先前的事,我方才听人说了。我那好婆婆,因你无权无势,样子都懒得装了,直接喊打喊杀。抱歉,我该早些提醒你的。”
莒绣摇头道:“想必……也曾为难过……”
“无事。妹妹,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只是……这劳什子,不是好物。妹妹留着,兴许用得上,兴许用不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下?”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莒绣见她面色比先前更差,精气神全无,为安她的心,便接过那小匣子,收了起来。
佟云裳看着她收下了,接着道:“老太太应承了堂少爷一件事,就是先前教过你们的韦先生。她许他一宗婚事,和一门体面的差使。我在上房留了个人情,她告诉我,老太太本有意让你跟着六姑娘去寿王府,但不知为何丢下了这事。如今的算计,是倘若他不能为府里搭那个桥,便将你许给他,既不食言,也能压制他。妹妹,韦鸿停虽无产无业,人却不错,倘若最终这府里容不下,你又没有别的出路,那兴许嫁给他,不算坏事。”
莒绣暗自欣喜,忍不住问道:“奶奶,你怎么知道他为人?”
她自知失言,连忙又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佟云裳笑道:“你放心,他是个知礼的,规规矩矩,那些流言都不可信。那年回老宅祭祖,韦鸿腾又找我闹,凑巧韦鸿停也在,强行拉走了他。我听小厮说,停哥儿训他不给我留脸,教他女人不易,应当尊重于妻子。这府里苛待他,可年节时,他依然规规矩矩给各房都备了礼,给鸾儿和穗儿精心挑了些小孩玩意。我统共就见了他两回,回回都是好的,也四下打听过,他虽古板些,话少些,言行却一向得体。”
佟云裳说到这,收了笑,皱眉道:“只是他后边,也有些麻烦。他祖父虽是族长,却有传言说他偶有癫症。没有母亲或祖母替他操持,难免亏了些。至于钱财,那倒不必担忧!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替你琢磨琢磨,还请妹妹不要怪我多事。”
莒绣点头道:“奶奶真心替我着想,才事无巨细悉心告知,我只有感谢的。”
佟云裳解了心事,因说了这许多话,难免气虚咳喘。
莒绣不知春分去了哪,茶水没见送来,只得上前替她抚背解急。
佟云裳从荷包里摸出一丸细细的药,含在嘴里,等它化了,面色就缓了过来。
她拍拍莒绣的手,笑道:“无妨无妨,老毛病了,不会传人。”
莒绣摇头,劝道:“奶奶家就有医者,自然知道疾病最怕耽误。该好生看看,早些医治,一气儿去了病根才好。”
佟云裳一时畅快就说漏了半句:“找他们,只怕死得更快。”
她很快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想起早上的消息,也不再解释,只顺着话风道:“佟家起不来了的,罪不及出嫁女,我还能苟活一阵子。妹妹若不嫌弃,得闲去我那坐坐。”
她不等莒绣客气,扶着桌子站起身,喊了一声:“春分。”
春分似一直等在外边,推开门进来,放下茶壶,改搀扶住四奶奶,顺着她的意思往外走。
莒绣送出来,佟云裳回头,看了莒绣腰间一眼,笑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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