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嘉来到校门口时程故秋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她了,新年伊始,两人见面都是心情愉悦,白清嘉还调侃了一句:“你今日到得这么早,是不需要和学生们讲文心雕龙了么?”
程故秋闻言失笑,被挤兑地连连摇头,说:“怎么这样记仇?从年前记到年后,折腾得人往后都再不敢迟到了。”
白清嘉也笑了起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又听程故秋说:“学生们要到二月才开始上课,还有几天可以休息,今日我要带你来见见教务长,往后你可都归他管。”
程故秋口中的这位教务长名叫丁务真,因校长平素都在南洋、极少会到学校来,是以他才是那个实际管事的,小到课程安排,大到人事任免,事事都在他的辖下。
他的办公室在学校最气派的励耘楼顶层,一人独用一大间,倘若白清嘉记得不错,这排场可比她大哥在文官处任职时还要大;而教务长本人也没有辜负自己所得的这些待遇,架势摆得很足,活脱脱一个大官僚。
程故秋敲门带白清嘉进门时他便一直舒舒坦坦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摆明没有半点要起身迎一迎他们的意思,早先只掀了掀眼皮说了一声“进来”,直到余光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走到了自己办公桌前才陡然来了精神,很快便起身了。
“啊,这位便是白老师么?”他主动向白清嘉伸出了手,神情显得有些亢奋,“程先生都没提起过,您竟是位如此出众的美人!”
丁教务长年纪约在四十上下,很瘦,也许有些南洋的血统,皮肤偏黑;他的背有一点佝偻,两只手臂很长,伸出时看起来像只猴子,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四处看时又像只老鼠。
白清嘉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又像猴子又像老鼠的男人,毕竟主动向女士伸手是很失礼的行为,何况在工作中品评对方的相貌、即便是赞美也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倘若是原来,骄矜的白小姐一定不会愿意跟这样没有分寸的人握手,可是际遇的更迭已经让她学会了忍耐和伪装,现在的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了,尽管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且手心还有一层湿哒哒的汗她也没有撂脸,仍体面且客气地说:“您好,承蒙谬赞。”
这个手丁务真一直握了半分钟,到后来程故秋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有些不愉地说:“教务长,今日白老师是来办入职手续的,我会带她去外文系熟悉一下环境,您还有什么其他要交待的么?”
与美人的亲近突然被打断,丁务真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老鼠一样的眼睛还在白清嘉身上打转,又应付地说:“没有了没有了,程先生做事一向让人放心的——不过白小姐有事也可以来找我问问,我也在外文系教英语,咱们的关系更近呢。”
直到从丁务真的办公室出来白清嘉仍觉得自己手上沾着对方的汗,她嫌恶地皱着眉,一直拿手帕反复擦拭,手臂上甚至起了一层小疙瘩。
程故秋也察觉了白清嘉的难受,他实在没想到那个丁教务长会如此急色荒唐、此前也没察觉到他是这样的人,眼下真是既尴尬又愧疚,只好局促地对白清嘉说:“真抱歉,我没想到教务长会……”
白清嘉又怎么会责怪程故秋呢?他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让她能够供养自己的家人,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世上的事又哪有尽善尽美的?总要忍耐些不如意。
“没关系,”她打断了对方的道歉,嘴角仍带着平和的笑意,这是此前的白清嘉绝做不到的,可现在她已驾轻就熟,“大不了往后我就躲着他,少见面就是了。”
程故秋对她的体谅和宽容也十分感激,但仍不免感到愧疚,此时又紧接着说:“对对对,尽量少见,要是真有不得不见的情况你也记得叫上我陪你。”
这实在太周到了,白清嘉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今生竟能碰到这样慷慨的好友,眼中的笑意亦越发真诚,答:“知道了,烂好人。”
接下来程故秋便带着白清嘉走了一遍校园。
学校依文理分科,不同的科目分在两幢不同的教学楼,文曰“荟萃”,理曰“行知”,外文系便在荟萃楼三层,与二层的国文科一上一下;她是来做助理□□的,给人家正职的教授打下手,自己就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要暂且同其他三个助理□□共用一间,那几位同事都是男人,一个留俄的叫陈朔文,一个留美的叫钱靖,一个留日的叫高汉全,照面时都十分客气,不像丁务真那样出格。
接着程故秋又带白清嘉去见了自己的正职教授尼诺·伯纳德,那是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人,风度翩翩热情有礼,最典型的法兰西性情,见到白清嘉之后十分高兴,还打听了她此前在法国留学的光景。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尼诺由衷地感慨着,“我的中文很糟糕、简直称得上是灾难,你都不知道之前我跟学生们沟通有多么困难——她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说不明白,唉!”
“你还是这里的第一位女老师,这真让人高兴!”他继续喜悦地说着,“我真不明白一所女校里怎么会到处都是男老师,一位女教师都没有你能相信吗?当初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自回国之后白清嘉就很少再接触洋人了,此时再次听到这明显带有法兰西风格的语言和腔调,难免令她倍感亲切;她笑着和尼诺继续聊了几句,已经感到自己可以和这位教授愉快地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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