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们一个个破口大骂十分痛快,行文间还称徐冰砚“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俨然将他说成了窃国的豺狐,几乎要跟当初骂称帝的袁氏一样义愤填膺了。
而白清嘉看着那一篇篇热热闹闹的文章,心中的微茫和无力却已强烈到难以覆压,毕竟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她亲眼见过徐振待他有多么刻薄,会为了讨好洋人而用警棍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派他前往局势动荡的山东,会让他拖着一身重伤前往北京赴袁氏的鸿门宴,甚至连徐隽旋那个草包都可以随意打骂侮辱他……难道这也能算得上是“慷慨”、是“栽培”么?
这些只是她看到的冰山一角,实际那男人承受的必然比这多得多……他为什么要被不知情的人这样凶残地谩骂?
她很不忿,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明明她早就下定决心不要再管有关那个人的事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文章给人打笔战,文中虽未直接替他辩护,可却悉数了徐振主政几省期间所犯下的数宗重大过失,言下之意是说他下台也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
这篇文章她写得很有激情,直接一口气写到了下半夜,停笔之后掩卷沉思,又抬头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那一刻她同样有些忐忑和恐慌,一个可怕的疑问飞也似的划过她的脑海——
真的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父子么?
次日她的文章见报了。
说来这些报刊杂志也是十分灵巧,徐振活着时绝不允许发一点于他不利的文字,如今人死了便开始百无禁忌,白清嘉这篇文章完全是一字未改,原原本本就发了出去,也不忌讳其中有关徐振的负面言论了。
而从那之后白清嘉便有意识地开始躲避有关那个人的消息了,即便碰到别的评论家隔空在报纸上抨击她的文章也不会再做回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避什么,可心中的恐慌和怅惘却是骗不了人的,因此她最后只能去写写国际新闻的评论,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可即便这样有关那个人的消息还是无孔不入。
——因为他终于要回到上海了。
一月中旬皖地就传来了孙绍康部溃败的消息,上海周边也紧跟着出现了动荡,城里的人们难免陷入恐慌,“上海要打仗了”的传言不胫而走,民众立刻开始囤积粮食储备物资,有那性急的已经拖家带口往火车站和港口跑了,只唯恐被扯进残酷的战火里。
白家人也很不安,贺敏之自从听说了可能要打仗的消息便吃不好睡不好,一个劲儿问自己的儿女要不要也迁出上海,白清平亦拿不定主意,只因难以判断局势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只白清嘉看得清楚些,坚持说不必折腾:“洋人们还未撤出上海,说明大局仍稳,政府就算再荒唐也不会由着上海生乱的。”
她真不愧是写时评能登报的人,后来这场仗果然如她所料并未打起来,而且过程还比她想得更为顺利:她原以为在城郊一带小打小闹放几声炮是免不了的,没想到沪军营的代长官于兴汉临阵倒戈直接投了降,赵、季二部于是很快进驻上海,一场令人心惊的权力更替就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完成了。
军队进上海的那一天各家报馆又热闹开了,所有头版头条都刊登着这则轰动的消息,且这回他们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拍下了珍贵的照片,甚至还将坐在军车上那几位将军的面容都一并拍了进去。
……于是她又看到了他。
画面其实并不清楚,大概拍照的记者也很不容易,看角度是挤在围观的人群中高高举起相机拍的,画面还因抖动而有几分模糊——可她还是看到他了,跟那几位显赫的将军坐在同一辆车上,深邃的眉眼隐匿在模糊的光影中,依然是令人过目难忘的英俊。
她不敢多看,心里早已五味杂陈,甚至根本说不清是悲是喜,最终也只能飞快地把报纸合上丢在一旁,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个男人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并将他们之间那些算不上多深厚的过往也一并打扫干净,一辈子都不再有瓜葛。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清浅的笑容仍和过去一样美丽,可又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苦涩与苍凉。
——其实何必庸人自扰呢?
如此落魄的你……本来也不会再跟人家那样的新贵扯上干系了。
三日后程故秋又约她见面了,地点还在他们常去的那间咖啡馆。
她是准点到的,他却罕见地迟到了,她不赶时间,便坐在座位上悠闲地等,过了大约十分钟才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看到他出现在对街,身边还跟着几个漂亮的女学生,一个个眼神儿都巴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过马路还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各自不舍地离去。
她看得饶有兴味,等程故秋终于额头冒汗地在她对面坐下才笑着开口调侃,说:“我说你今日怎么迟到了,原来是流连花丛被蝴蝶迷了眼——我劝你一句,如今虽说提倡自由恋爱,但女孩子家里大多还是传统,倘若不预备跟人家结婚便当好好规矩自己的言行,省得惹上麻烦。”
程故秋听了直摇头,看脸色也是极无奈,叹了口气说:“迟到的确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至于要这样挤兑我——那些都是我的学生,来同我请教问题的。”
白清嘉闻言“哦”了一声,神情间仍带着几分促狭的笑,看样子是半信半不信,程故秋百口莫辩,只好又急切地解释:“是真的,真的在说学问,不信下回你问问,我们方才在讲《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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