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季雨水多,这一天是难得见了阳光的日子。娘姨走出去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口的晒着太阳。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脸上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里唐竞的身上。
她知道,他方才一定看到了‐‐她裹着他的围巾走在阳光下。
对她来说,何世航早已是一粒弃子了。在他给她写出那封信之后,他们之间更没了任何可能。她为他在新兴号惨案中的作为不齿,他大约也看不起她,已然把她当作半个锦枫里的人,觉得她与她哥哥一样,迟早死在帮派手上。
而时间是不会停歇的,此时距离她的十八岁之期还剩下三个多月,一百多天。
现在,她也只剩下这个选择了。
想到此处,她自以为目标明确,但还是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看着唐竞坐进车里,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绕过喷水池,沿着车道远去,直至出了大门,转过一个弯,被树木遮蔽。
一点都不意外,那些已然久远的记忆争相冒出来,仿佛又是年幼时的她站在这里,目送父亲出门办事,再翘首以待他的归来。后来,这份期待又转到周子勋身上,结果显然很坏。若非要说出一个好处,大约也只叫她懂了&ldo;所托非人&rdo;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现在,竟是轮到这个人了。
不过几个月之前,他们之间还是陌生人,而后又变成囚犯与狱卒的关系。若按常理,他只会比周子勋更糟。
她不禁为这个念头好笑,也是真的轻笑出声。然而,当脑中又出现除夕夜里的那一次拥抱,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胸膛的坚实,呼吸的深长,以及一双手在她背后留下的暖意。顷刻之间,似是有种要落泪的冲动,半是因为迷茫,半是出于烦躁。怎么办?她问自己。
隔了一日,唐竞接到赵得胜的电话,转达周小姐的请求,还是那件事‐‐新兴号案子在租界临时法院开庭,她想去旁听。
他并没立刻答应,搁下电话,叫秘书查了行事历,这才回复说可以,他会带她去。
其实,这件事已在他脑中转了许久。他大可以在她第一次提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下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还要费这许多周折呢?
他从前也带她出去过,去公馆或者学校看她,现在其实也是一样的,但他却会想得格外周全,务必叫旁人看起来稀松平常,觉得他们俩之间只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不禁自嘲,这大概就叫做心里有鬼吧。
孤岛余生91
开庭那一日,唐竞替周子兮写了假条,托谢力送去弘道女中,自己又开车到周公馆,接了那位周小姐去租界临时法院。
周子兮上车还是坐在后座,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总觉得她比从前太平了许多,既没有要求坐到前面来,也不问到了没有,只是坐在那里,隔窗看着街景,在后视镜中留给他一个侧脸。见她这样,唐竞便也无意攀谈,却又觉得车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所幸,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这临时法院,其实就是原本的会审公廨,才刚改了名头不久,去掉了&ldo;会审&rdo;二字,是临时过渡、准备交还领事裁判权的意思,亦是&ldo;大上海特别市&rdo;计划的一部分。
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错的转变,但唐竞却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比如除去院长与推事是中国人,这临时法院里还另有一名外国书记官,掌管着所有案件的分派,判决的执行,甚至整个法院的财政大事,不是院长,胜似院长。而且,沪上各国领事倘若觉得某桩案子关系重大,依旧可以来这里旁听庭审,并且发表意见。就连庭上的法警也跟从前会审公廨时代一样,全部由工部局聘用派遣,身上穿着外国巡捕的制服。
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叫唐竞看得好笑,却也只能用吴予培说过的话安慰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好像在滩涂上造城,看着是东一点西一点,进两步退一步,但总也会有拔地而起的那一天。他虽然悲观,却也希望现实真的能这样,至少别叫老实人失望。
两人走到庭外,时间尚早,但来听审的人已经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也是难怪,这一阵,新兴号惨案的报导连篇累牍,吴予培所谓&ldo;国民大律师&rdo;的称号也口口传扬,除去关心案件发展的热心市民,还有那数百船难家属,以及沪上各大中外报纸的记者,这人头济济的场面早就可以想见。
开庭时间将近,法警打开大门,只一眨眼功夫旁听席已坐得满满当当,中间和两侧的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就连窗外都有踩着石头探头看进来的观众,偌大一间屋子里充斥着嗡嗡的人声,泛着各色人等的体味。
周子兮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挤在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被唐竞护到一旁。
&ldo;这还怎么看啊?&rdo;她不禁丧气。
唐竞心想,你总算开口讲话了啊,嘴上却仍旧不语,转身径直离开,沿着走廊出去。周子兮不明就里,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去,却也赌气,偏不问为什么。
直等到唐竞找上一个相熟的英国法警,她才算猜到是怎么回事,眼瞧着他将一张折好的钞票掖在掌中,趁着握手的功夫,已然递了过去。那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一望便知是老吃老做。法警得了好处,自然会意,随即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档案室内,推开窗望下去,恰好就是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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