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来别院找桃枝,她年前刚刚落发入庵,六根不净玩心重,经常跑来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着顾家的马车,怎么,有人来?”
定仪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是顾家老爷,来拜菩萨祈福的。”
傅兰君坐在一边听着,听到“顾家老爷”四个字,有种“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换,顾灵毓已经被外人称为老爷,六年前她刚刚嫁进顾家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个有着小小婴儿肥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嘴,嘴角边有两个浅浅梨涡,少年气得很……
只听见定仪继续说:“因为顾家小少爷病了,听说烧了两天了,大夫们都没辙,这才上山来求神拜佛。”
她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的:“要我说,都是当爹的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儿子遭劫。”
听到这话,桃枝轻轻咳一声,定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龇牙咧嘴地冲着傅兰君抱歉地一笑。
傅兰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仪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兰君是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渐渐都会忘记,她是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仪聊得热络,傅兰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跨出了别院。
白鹿庵距离别院只有一小段路,傅兰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黄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痛楚的碎响,这庵还是过去的样子,这路她不过是第二次走,却像是走过了千百次那样熟悉。上一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在六年前,她和顾灵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顾灵毓来山上祈福消业障,他独个儿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来陪他,那一夜月圆花好,别院里的梅花正开得俏。
而如今,弯月如钩,无人识得回头路。
她在离佛堂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佛堂的门大开着,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风卷起落叶吹进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盘桓,他穿得单薄,却动也不动。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边,他会站起身来关一关佛堂门的吧。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乌云渐渐聚拢,遮住了那一弯月亮,傅兰君在湿冷的泥土地上跪下来,她双手合十,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我佛慈悲,如有孽债,请向我讨还,如有冤情,请同我纠缠,请放过我无知无辜的儿子……
佛堂里,顾灵毓对着庄严佛像磕了个头。
佛堂外,傅兰君向着诸天神佛磕了个头。
三天后定仪带来了新消息,顾家小少爷的烧退了,傅兰君默默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傅兰君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的儿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节后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傅兰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却突然被敲门声惊醒。桃枝跑去开门,门外杨书生一身文士打扮,满脸焦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褐色的襁褓,他把襁褓往桃枝怀里一塞:“小少爷就托付给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吓了一跳,慌忙朝怀里一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桃枝抱着孩子冲进屋里:“小姐,快来看,杨副官送小少爷上山来了!”
杨书生跟在桃枝身后走进屋子来,桃枝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往傅兰君怀里一塞,傅兰君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眼睛的视线相撞,那孩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
地笑了起来,傅兰君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碰了一碰,浑身打了个激灵。
杨书生说:“新军有几个营哗变,连驻扎在城外的巡防营也参与了。像是响应武昌那边的起义,听说武昌已经被革命党占领了。山下太乱,凤鸣山偏远,顾标统让我送小少爷上来避难。”
顿了一顿,他说:“顾标统说,情势莫测,如果这次他活不下来,夫人就带着小少爷走吧。”
桃枝被他这一番话吓傻了。
傅兰君突然抬起了头,她问杨书生:“顾灵毓现在怎么样了?”
杨书生对她的“理智”并不感到意外,或许他一早就知道傅兰君的疯是装出来的。犹豫了片刻,他老实回答:“哗变是从二标起的,顾标统所辖一标与二标并不在同一处。得知二标哗变发生后,顾标统下令关闭营门,不许手下参与哗变。他现在还在军营里镇着场子,只让我乔装出营,连夜送小少爷上山来。”
傅兰君抱着孩子,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的时间分外难熬,傅兰君哄着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这孩子的睡颜。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初生时小猴子般的丑陋,变得丰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谁的痕迹。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顾灵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却像傅兰君。傅兰君伸出手描摹着他的眉眼,突然间,这孩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脚突然抽搐起来,傅兰君赶紧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孩子终于平静下来,傅兰君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杨书生就坐在那里,奉顾灵毓的命令上山来保护他的娇妻弱子,他虽然对山下情况忧心如焚,也不敢擅自离去。
傅兰君在他对面坐下来,垂着头,半晌,轻声问:“他会死吗?”
杨书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回答她:“我不知道。这次革命党起事,成败与否谁也不知道。败是常态,成是侥幸,但怕就怕这一分侥幸……”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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