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样都在心中,只消定下几个方位点参考,宋映柔便开始穿针引线,她与别的绣娘不同,几乎不需提前勾画,可直接起针。
每日从天亮起,她一坐就是七八个时辰,银针引着丝线来回游走,绣完衣眉绣马面,全玉宁府怕是没人比她手更快,眼见着马面裙门上的石榴树愈发完整。
时间紧迫,偶尔夜里睡不安稳,她也不愿浪费时辰,起身坐在绣绷前穿针引线才能静下心。
最后几针收起时,烛火已替换成天光。她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撑开窗子,将料子小心翼翼折好,准备送去给沈如,叫制衣匠剪裁成型。
不想一只脚才迈出门槛,下腹与后腰便是一阵剧痛袭来,腿上骤然感到了湿润。
她扶着门框不敢擅动,后背窜出一层汗。清晨才下过雨,微凉的穿堂风一过,她后颈的汗毛都倒立起来。
昨夜就是因为这一阵一阵的疼才睡不着,不得不起身的,她急忙回到床前检查了衣裤,发觉自己见红了。
坐在床边算了算日子,明明还有十几二十天才到日子啊……月份大了之后的确时常腹痛,可都没有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阿绫怕是要提前出世。
头胎通常都要折腾个天的吧……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打圈揉着发硬的肚子,心中默默安抚道:还有绣画没有赶完呢,阿绫要乖,再等等,容阿娘把手头的活绣好。老师对我们诸多照顾,我们不该在这节骨眼给她添麻烦的,对不对?
仿佛听懂她的话似的,直到她隔天绣完那副山水,肚子里再没什么忍耐不住的动静,只在夜间休息时抽痛过几回。
两日后,沈如接过绣画,发觉她脸色不对:“你这几天是不是又没睡好?”
“我……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中的阿绫仿佛是忍耐到了极限,折腾起来,宋映柔咬住下唇急促抽气,脚下洇开一摊水迹。
“你这是!破水了?肚子疼是不是?”沈如大惊失色,扶她缓缓穿过院子,中途因为剧痛几经停歇,几十步路愣是磨蹭了一盏茶,“几天了?见红了么?”
“见了……两天了……”下腹坠胀得厉害。好不容易挪到床前倚着床头坐住,又是一阵剧痛,她忍不住痛哼连连。
“怎么提前这么多!定是你最近劳神过度,累着阿绫了。叫你别逞强别逞强你就是不停,撑着点啊,我叫人去请稳婆。”沈如转身,却被一把抓住衣袖。
“老师不要……别……”她嘶嘶呼气,“我……自己来……就可以……我,问过郎中…嘶……”
“别胡闹!不要命了么!”沈如只当她是疼糊涂了,头胎哪里敢自己接生。
“不行!老师……求你了,稳婆不行……”她眼眶蓄泪,不知是疼得还是急的,“不能叫稳婆知道……玉宁上了册子的就那几位稳婆,万一她们走漏风声,我的孩子就没了……”
沈如面色一凛,又急又惊:“你……小柔,你必须马上告诉我,这孩子的爹是谁……你到底在躲什么人!”
“是……叶静远。”宋映柔眼见瞒不住,凄然地看着她,手指攥住她的袖口,像攥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叶静远?哪个叶静远?玉宁织造局的织造监督?”沈如脑子嗡得一声,“我,我送你去做绣匠,你居然!居然跟他!他家里夫人什么来头你不晓得吗!”
“不是的!老师……是他那晚喝醉了……我怎会不知叶夫人出了名的跋扈,我不愿的……不愿的啊!!唔……”宋映柔痛出一额的汗,鬓发一缕一缕黏在一起。
“我……知道了,可你不能自己生……你不怕自己出事,也不怕阿绫有事吗!我上去叫我娘,信不过别人,我娘亲你还信不过嘛!”沈如如今也乱了阵脚。
宋映柔手上一顿,缓缓松开她,气息颤抖:“好……”
整整一天一夜的痛楚钻心腕骨,折磨得宋映柔生不如死。
沈如端了一盆一盆的被染红的温水倒掉,再换了干净的端回去。
怕被前面绣庄客人听到,里头受罪的人不敢放肆高喊,只有一声声压在喉咙里的痛苦呻吟。
“疼就用力。孩子也在用力呢,我都能看到他了,他还这么小,你做娘亲的得挺住了,帮帮他。”虽然不是记录在册的稳婆,可沈如的母亲好歹生育过三个子女,勉强能应付。就是年事已高,熬过一个白日又熬一个黑夜,如今也疲累得紧。
“哼嗯……疼……疼……”宋映柔口中咬出了甜腥的血味,将光滑的枕面攥得七零八落,边角都开了线,只觉得小东西是想要她的命,她忍不住低泣着,仿佛苦苦哀求那个迟迟不肯出声的婴孩,“阿绫……好阿绫,阿娘……呃……真的好疼啊……你加把劲儿,快些出来好不好……”
像是回应他,一阵异常剧烈的抽痛从腹底蔓延开,她眼前一黑几乎要失去意识,只凭意志力强撑着用足全身最后的力气,试图将小家伙娩出身体。
只听得一声长吟中掺杂了微弱的婴孩啼哭,沈如悬在喉咙口的心扑通一声摔回了原位。
“好了好了,哎哟哎哟。这就来了啊。”老太太疲惫地拿干净的棉布擦了擦沾了血的婴孩,包进襁褓,递到精疲力尽的产妇面前,“快抱抱他吧,恭喜啊,是男……”
话还未说出口,宋映柔深深锁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坐起:“是女儿……对吧……”她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近乎哀求地盯着替她接生的妇人,“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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