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着我的帖子去见刑场上监刑的三法司官员!”章晗把之前对夏勇的吩咐转述了一遍,却是信手递出了盖着自己名姓印章的帖子。随即又加了另一番话,“世子爷今日出城给父王送行,一时动了旧伤在车中静养,却不料碰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想请教那诸位大人,却不知道这些待死囚犯,怎会知道世子求情之事?另有,谋叛的死囚咆哮刑场。从古到今可有这等例子?”
夏勇开口正要说话,却只见章晟行过礼后就拿着帖子上了马,竟是径直往那边厢监刑官的高台赶了过去。一时只觉得又惊又怒。然而,正当他看向了陈善昭,想请这位世子爷阻止章晗的莽撞冲动时。却只见面色铁青的陈善昭突然闭紧双目哎哟了一声,就这么靠在了章晗的怀里。
眼见陈善昭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章晗心中一阵熨帖,抬头深深看了夏勇好一会儿,竟是二话不说就这么放下了沉甸甸的棉帘子,随即出口吩咐道:“关车门!”
夏勇在京城赵王府多年,就是陈善昭对他亦是客客气气,哪曾受过这样的对待,一时竟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僵持了一会儿,那边死囚的嚷嚷终于告一段落。更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慌忙上前赶开了围观的百姓,堪堪腾出了一条路来。而章晟亦是纵马飞奔赶回,就在马车前弯腰禀报道:“回禀世子妃,事情已经办成了。”
“好,进太平门。回王府!”
车门一关,陈善昭便皱眉叫了一声:“晗儿!”
觉察到陈善昭一时面色震惊,抓着自己的手重重一捏,章晗便寸步不让地看着他道:“倘若有人要用此事兴风作浪,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就是我这世子妃背上一个跋扈狂妄的罪名,我也不在乎!”
在四周无数围观百姓那议论纷纷和好奇目光中。赵王府这一行车队须臾便通过了太平堤,又不多久就进了太平门。车中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章晗低头凝视着陈善昭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待回了王府,你先回屋子歇息,我要进宫去见皇上!”
从刚刚章晗那寸步不让的态度中,陈善昭就已经明白了她的决心。知道她亦是做事执拗的人,自己除非把人绑了,否则必然劝不回来,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我能说不行么?好吧,你进宫一趟也好,这趟的事情若是轻轻放过,也不知道会引来多少议论。只是,你之前才责备过我冲动莽撞,你自己千万小心。”
“你放心。”章晗察觉到陈善昭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微微一笑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论你此前是因何进谏,终究是做了好事。想往你身上泼这桶脏水的人居心叵测,我若是让他们得了逞,我何颜面对今日刚刚启程离京的父王?”
何颜面对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你?
尽管后一句话她没有明说,但陈善昭哪里会不明白?面对妻子那清澈而犀利的眼神,他终于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笑容,就这么歪着点了点头:“那就一切拜托你了。”
乾清宫东暖阁中自从入冬之后,就一直烧着温暖的地龙。尽管江南并不比北地苦寒,但皇帝早年东征西讨,腰腿都落下了一些隐疾,每到冬天就隐隐作痛,因而东暖阁中甚至还摆着两个炭盆。坐在书案旁正一丝不苟看着那高高一摞奏折的他时而眉头紧皱,时而沉吟思量,时而奋笔疾书,四周围虽侍立着不少宫女太监,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突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头传来了李忠的声音。
“皇上,赵王世子妃求见!”
乍然听到这么一声,皇帝顿时愣住了。他就这么提着朱笔踌躇了片刻,随即便开口问道:“就是她一个,还是和那呆子一块来的?”
“回禀皇上,就只赵王世子妃一个。”
“可有说所为何事?”
“奴婢探问过,但赵王世子妃并不肯说。”
越发诧异的皇帝这才吩咐宣召人进来,心里却是转过了无数猜测。然而,等到一身世子妃冠服的章晗进来,行过礼后郑重其事说出的那番话,就把他那刚刚生出来的那几分不悦完全打消得干干净净。然而转瞬之间,他心里又骤然迸出了一股更深的愤怒。一时霍然起身。
“皇上,妾知道按制不该贸贸然打搅。实在是因为今日世子爷和妾一块去城外给父王送行,不巧回城之际恰遇太平堤上行刑,所杀正是此前辽东谋叛诸人。车队被围观百姓挡了一挡,本待改道,可谁知道那些死囚竟当众高呼感激世子爷搭救家眷之恩云云。世子爷今日送行出城,在郊外吹了些冷风。身上本就有些不适,听闻这番言辞更是几乎气晕了过去。”
尽管没有等到上首的皇帝做出任何反应,但章晗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面前仿佛有一种凝滞了的巨大压力。她索性又磕了个头,随即沉声说道:“妾见世子爷因此不好,一时气急。便吩咐人拿着妾的帖子去见今日刑场监刑的三法司官员,质问缘何此等死囚竟会知道世子爷求情的事,再有便是缘何有死囚咆哮刑场之事,并勒令他们驱逐围观百姓让我等先行入城。妾知道身为一介女流,不该造次干预此等大事,将世子爷安顿在府里之后,妾不得不斗胆进宫求见,亲自禀告皇上。”
马背上打下了江山,又治理了二十余年的天下,皇帝自然知道今日这件事绝非这么简单。见下头的章晗跪得笔直。虽是垂手低头,但眼神中分明可见几分豁出去的决心,想到正是陈善昭透露口风,他才挑中了这么一个世子妃,他顿时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坐了下来。
“此事朕知道了。”
皇帝正斟酌着该怎么说,外头却又传来了李忠的声音:“皇上,刑部尚书方大人紧急递来了折子。”
“哦?他动作倒快!”皇帝眉头一挑,立时吩咐送进来。待到接了李忠送进来的折子,他却也不理会地上跪着的章晗,就这么径直一目十行看了下来。末了嘿然笑了一声,复又抬起了头来,“章氏,刑部尚书方敏在折子中说,都是他此前一时想岔了,打算让那些叛逆体察恩情,因而告诉了他们是善昭在朕面前求情,这才让他们家小得以活命,没想到会闯出这样的祸来。”
巧言令色!
章晗在心里怒骂了一句,却是突然抬起了头,就这么直视御容道:“皇上,妾只知道此事固然有世子爷劝谏之德,但更关键的却是皇上容人雅量!倘若不是皇上纳谏,并因此而按律处置,便无今日的结果!刑部倘若要让那些叛逆体察恩情,就该直言乃是皇上天恩,而不该言及什么世子爷求情,否则置天子律法于何地!妾一介女流尚且分得清楚君恩私恩,没来由那些老大人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又执政数十载,却在这上头犯了糊涂!”
“大胆!”皇帝脱口厉喝了一声,见章晗虽是面色苍白,但磕了一个头便再不做声了,却连一声请罪都没有,一时不禁激赏于她的胆色,面上却是冷冰冰地说道,“你才入赵王府多久,就敢指斥大臣?”
“妾入宫之时,世子爷还一再阻拦,不愿以此事扰皇上心绪,妾也知道莽撞,可着实忍不住!此事一出,满朝议论,天下议论,若以为世子爷建言乃是为了自己邀人心,岂非百口莫辩?妾不敢指斥大臣,只求皇上怜惜世子爷一片赤诚真心!”
见章晗突然重重一头磕在地上,那沉闷的声响虽是不大,可皇帝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分外心悸。他盯着地上伏跪的这个孙媳妇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淡淡地说道:“来人,把赵王世子妃搀扶起来,赐座!”
当一个宫女慌忙上前搀扶起了章晗时,皇帝便清清楚楚地看到,章晗的额头上赫然一块清晰可辨的乌青,面色却依旧坚定从容。想到陈善昭执拗起来也是这么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如今这媳妇竟也是同样光景,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但心中更多的是宽慰。
知道为夫婿请命陈情,他那第一敢言的皇孙,就该有这样的皇孙媳!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对于太子这么快的反应,皇帝却连眼皮子也没眨一下,当即吩咐了一声宣。等到见太子进来,目光在起身行礼不迭的章晗身上只扫了一眼,便立时在拜见过后说出了今日太平堤上之事,又明言如今人已经全数处刑,他却没听完那番详细的解释之后便摆了摆手。
“你不用说了,章氏已经对朕原原本本说了事情始末,再加上刑部这折子今天来得比谁都快,朕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此事朕就交给你去办,给朕查问清楚,究竟是谁的主意给那些死囚透的话,又是谁纵容的那些死囚在行刑之际大叫大嚷!”
太子本就是听说章晗突然进宫而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此时此刻听到皇帝这不容置疑的吩咐,他难以置信的同时,目光更是落在了章晗身下的那个锦墩上。别说世子妃,便是太子妃和王妃,除却家宴宫宴,谁能奏事时竟然在御前有个座位?更让他心中一跳的是,皇帝紧跟着又开口吩咐了一句。
“李忠,你亲自送赵王世子妃出宫,再代朕去看看赵王世子如今情形如何。另外,赏……”皇帝说着顿了一顿,旋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赏赵王世子句容庄田三十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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