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君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她想起了那一年爹对自己说,他觉得袁世凯就是当朝吴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凯,他的眼光果然没有错,袁世凯竟东山再起了……
她又想到了顾灵毓,顾灵毓是袁氏门生,袁世凯这一复出,对他可会有什么影响吗?
从定仪带来的消息里,她知道顾灵毓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养伤,他的伤不危及性命,肺腑里有些伤,需要好好调养。
回想起那一天破庙里的事情,傅兰君仍旧心有余悸。
那天把顾灵毓送回顾家后,她原是打算走的,走得远远的,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动了就停下来等死。她救了杀父仇人,于父亲不孝,于爱情不忠,何必这样自我唾弃地苟活下去?
然而走到凤鸣山下时,她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气泄了个干干净净。
她要活着,为这个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她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倘若未来漫长岁月里她只能得见他一面,那一面也是她活下去的诱饵。
她于是回到了山上,杨书生和桃枝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她只说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她一起待了半个月,然后被张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们。
各地的战争继续打下去,有了袁世凯的加入,南北形成了对峙局面,胶着,互相消耗。
然而对峙的局面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没过多久,传来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军议和,而朝廷的议和代表,正是袁世凯。
一场全国性的动乱,倒让这个早就倒台的袁世凯捞了个盆满钵满。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峰回路转,孙文突然回国,就任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局势动荡地闹了好几个月,终于在民国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谢幕,三月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以袁世凯获利而结束。
尘埃落定后,这个国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兰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个出卖光绪和革命的人,一转眼成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领导。
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
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令她不懂的事情——赋闲在家几个月的顾灵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头衔是副参领。来向傅兰君传递这个消息的冯薇跟她说:“相当于前清的从三品官。”
如此说来,他算是升官了。
傅兰君想不明白,几个月前革命党明明还是要杀他的,给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说他手里有累累革命同仁的血债,怎么过了几个月他就升官了呢?
冯薇苦笑:“有什么办法,如今袁世凯当政,过去的袁党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搓弄着衣角,无奈地低声说:“你老在山上待着,不知道山下的事情呢,现在临时政府里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里待过的。唉,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大个中国却找不出多少有文化的人来。总不能让大字不识的农民去管政府吧。”
这件事情说起来未免令人沮丧,傅兰君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在政府里做什么官?”
冯薇的表情一僵,半天,她轻轻说:“我没有做官,《临时约法》里没给女人参政权。”
傅兰君疑惑地看着她,之前段续同她讲革命,明明跟她说过,等到革命成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穷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她在报纸上看到孙大总统的《告友邦书》,里面说:承认前清政府与各国签订的一切条约继续有效。中国人和外国人平等了吗?
现在冯薇又告诉她,新政府里女人没有参政权。
退位的小皇帝仍旧住在紫禁城里由新政府拨款供养,新政府的最高领导者是前清的总理内阁大臣,新政府里到处都是前清的要人们。女人和男人依旧不平等,中国人和外国人也依旧不平等。
傅兰君彻底茫然了。
冯薇打断她的冥思:“不要想这些东西了,今天我来找你,是奉了同志们的嘱托。”
同志们?傅兰君回过神来,冯薇牵起她的双手,满脸的喜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装疯子了!”
傅兰君疑惑地望着她,她兴奋地说:“革命胜利后,有同志提议说,你是南嘉木烈士的恋人,你的父亲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经援助过革命,虽然你没有
入党,但算得上对革命有功。我们没道理见你受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顾灵毓交涉,请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女校吗?”
自由来得太突然,傅兰君脑海里空茫茫一片,过了许久,她才喉头哽咽着对冯薇说了“谢谢”。
傅兰君离开凤鸣山是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
她收拾着东西,打开一个个抽屉一个个柜子,突然间,在一个尘封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支管箫。
轻轻地拿起那管箫,摩挲着温润的竹身,记忆里的那首曲子又在耳边萦绕,傅兰君抬起头望着窗外,仿佛又看见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少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树早已经被铲掉,替代它的玫瑰还没到开放的时节,这个别院此刻只有荒芜。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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