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与南诏一役我朝确然获胜,可其间消耗的粮草辎重、国库银两你又知道多少?这与贺将军出征前立下的承诺不甚相符呀。一两次得令不行事小,然而屡次忤逆上峰、挑衅君威事大。此番开恩,若是今后其余将士上行下效,将军法煜律视若无物,可谓贻害无穷呀!”
说着,林昭然转身朝向萧憬淮,又是执笏俯身一拜,一派尽忠除害的荩臣股肱的谆谆模样:“陛下,臣以为贺将军此番作战有功,但其行屡次违反煜律军纪,因而死罪可免却是活罪难逃!”
“那敢问右相,现下南诏虽然已暂定,可北方蛮夷仍蠢蠢欲动,若是贺将军此时受了刑罚,吐蕃或是突厥来犯又该当如何?”
心知与林相这般老奸巨猾之人用什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狗屁情怀最是无用,斐栖迟抬头盯着身侧不远处的林昭然,一针见血道。
并不在意斐栖迟恨不得将自己剖皮剔骨的忿恨目光,林昭然迎上他的目光,轻拈长须笑道:“……我大煜人才济济难道只有贺将军这一员大将?斐将军你不同样也是叫我们这群老者望而生畏的青年才俊么?还是说你离了贺将军这个副将便打不了仗了?”
“你……”
被林昭然这番强词夺理的诡辩言论弄得业火中烧,斐栖迟终是压住胸中的这股子怒气,对其发指眦裂道:“贺将军在刀光剑影中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你们这群在京都纸醉金迷养尊处优的谗臣贼子却只为了一己私欲在圣人面前颠倒是非指鹿为马!”
“够了!”
萧憬淮一声喝斥终止了两人愈演愈烈的相互倾轧,他抬头俯视众臣,略带鸷戾的目光扫视过神情各异的诸臣将相,沉吟半晌后缓缓道:“那便如林卿所言,扣除其俸禄一年,褫夺所拔散阶,杖责四十,以明军纪。”
萧憬淮的此番话语好似一块带刺儿的磁石,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了从始至终一直沉默不语的贺重霄身上。
“贺将军,你可知罪?”
沉默,又是一番死寂般的沉默。
仿佛已是观棋烂柯,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坠地闷响,早朝上未置一语的贺重霄俯身跪地,稽首面北,从喉咙中迸出了几个干巴嘶哑的字符:
“臣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傍晚,略显疲惫地推开自家的红漆木门,贺重霄抬手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炬,转而走进内屋解带宽衣,脱掉了身上那件沾满血渍的中衣。
虽然许是斐栖迟打过招呼的原因,那施刑的官吏倒也手下留情,力道也算不得太重,可毕竟四十杖下来不说伤筋动骨蜕一层皮,至少也得血肉模糊好一阵子,故而脱下那血痂相黏的中衣,对贺重霄来说又是一番撕皮扯骨的折磨。
沐浴更衣后,贺重霄缓步走回中堂,才终于稍定心神,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屋内布设。
贺重霄所居之处与其说是“府宅”倒不若说是“屋舍”,不光其占地不大,屋内布置虽不至棌椽不斲寒酸窘迫却也与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绝不相干,屋内各处的布置皆以简练整洁作为标准。故而不过一瞥,贺重霄便看见了堂中梨花木金藤八仙桌上多出的那一小瓶药膏。
那药膏以白瓷净瓶相载,外表虽看似朴实无华,然而当贺重霄揭下瓶口上覆着的那块绢布,嗅到瓶中独活乌豆及龙涎雪莲的细微腥甜味时,他心下当即了然。不过贺重霄转念一想,随即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啊,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人外,哪怕是斐栖迟这种身居高位者想要在自己家中来去自如怕是都寸步难行,这送药膏的人还能有谁呢?
更何况以斐栖迟那直来直往的耿直性子,只会如今日下午自己步入刑房前扯住自己,冲面对其质问报以“顾全大局”四字的自己愤慨怒吼:
“……顾全大局顾全大局,顾他娘的狗屁大局!对,你说的没错……大局顾全了,可你呢?你怎么办?你为百姓、为大煜付出了这么多,可是这群口蜜腹剑只顾一己私利的小人呢?他们只会继续暗中诋毁你、中伤、制掣你,又有谁为你着想!?走……别在这待着了,你和我一起求情面圣,我不信陛下会任由你这般受人欺侮,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林相乃开国功臣,位高权重,林家亦是簪缨世族皇族外戚,基业庞大,陛下庇护他们也是自然,何况我违逆军法诏令,却是死不足惜。”
与怒不可赦的斐栖迟截然相反,贺重霄这个当事人反而显得了然超脱,毕竟他知道,君无戏言,他既是臣子便要遵守做臣子的本分,即便面前要蹚的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想他都会一往直前。
见平日里素来坚毅不折的贺重霄此般逆来顺受,斐栖迟自是怒其不争,骂咧两句后便转而跑到两仪殿前长跪求情,可是哪怕直到贺重霄结结实实地挨完这四十杖刑后,萧憬淮都没有再露过面。
这般结果贺重霄早有预料,这也是他为何会那么同斐栖迟言说的原因所在。“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十三年来,贺重霄心中早已了若明镜。
夤夜,风声飒然,秋风吹拂下干枯泛黄的树木枝桠敲打在窗棂的窓纸上,发出鼓点般的“笃笃”声响,忽而屋外狂风大作马毛猬磔,竟将贺重霄屋内的窗户“呼啦”吹开。见窗外黑影闪过,本就辗转反侧假寐未眠的贺重霄立即覆手按上塌边挂着的长剑,眯眼打量四下警觉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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