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并不亮堂,帷帐半掩的里间,一如既往简单却见奢华的陈设。她不是第一次进傅仰琛的房间,却第一回有一种恐慌的感觉。她是希望闪过帷幔后,就能见到母亲的,却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却失望了。床上只半靠着傅仰琛一个人,玄色的纺绸寝衣,虽是仲夏,仍然搭着一块细毯子。额上竟然也没半点汗意。
婉初有一阵子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孱弱成这副病容了。傅仰琛见到她的时候,很努力地笑了一笑。
她从光亮处走进来,恍惚眼前的人成了俞若兰。傅仰琛强笑了一下,指了指床边的方凳。婉初走近了些,没有坐下,而是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我母亲呢?”
傅仰琛被她问得怔了怔,她呢,去哪里了,又能去哪里?
“……你是不是把她杀了?”婉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仿佛这样才能把她逼出来。
傅仰琛却是无言了,是他杀的吗?也许吧。轻合了眼,再睁开望向她:“你母亲她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她不是没想过,可看到她的信,她以为她还在,不过是不敢见她,于是心里又生了希望。现在,他口里轻飘飘的两个字,又让她重新把那渺茫的希望掐灭,丢回到深渊里头。她更生出了一种又被母亲欺骗了一回的酸痛。
婉初的脸渐渐发了白:“无论怎么样,你叫她一声夫人,她是阿玛的妻子,总算得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害她?”
傅仰琛闭上眼睛,让痛苦的神色都压进心底,再睁开的时候依然是那副炯然有神的目光,被那病倦的脸色裹着,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夫人是自杀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如同你说的,我叫她一声‘夫人’,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夫人在船上就染了病。她一直瞒着不说,拖着请医用药。你也知道,夫人一直喝酒喝得凶,身子就不是太好。
“确实是我害了夫人……有一回我怕她住得太闷,请了夫人出去看戏,没料到路上碰上了埋伏,她替我挡了一枪,那子弹也取不出来。夫人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肝肺都不大好了,受了许多日子的苦……后来她偷拿了我的枪……”
傅仰琛说到这里,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这都是在深藏的悔意里,煎熬过百遍千遍的不可碰触的回忆。
婉初轻蔑地冷笑道:“她凭什么为你去死?还不是你骗了她!要不然她叫我拿金子给你!你想的不过就是这个。傅仰琛,今天要么你就打死我,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让我拿金子给你!”
傅仰琛轻轻地笑了笑,寂然无奈。他向来寡言少语,女人前头甚至算得上拙口笨舌,于是索性缄默。这些辩解的话,他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同婉初说出来。
记得四年前他亲自在车站接俞若兰,岁月似乎偏爱她太多。还是那张脸,双眸仍然带着初见时的灵动,却多了一分叫人心疼的沧桑凌厉。
他走上前去,给她行了一个大礼:“给夫人请安。”
她却眉目都没抬,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冷言冷语道:“我跟你父亲已经离婚了,也不是你的长辈,不需要也受不起你这样的大安。不是说婉初出了事情吗,还不快点带我去见她?”虽然是问他,但是眉梢眼角的轻蔑,早就透出她的猜忌。
他无言以对,只同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了她上车。然后,后座的两人便是无边的沉默。到了他给她预备的住处,俞若兰心如明镜般轻笑道:“大爷这是打算叫我长住吗?还是盘算了什么东西,要费这样大的手笔?”
他从前觉得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就算一句话都没有,在她身边坐着也是好的。
这时候婉初同她那时候的语气多像,他也是无话可答。那时候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是不需要回答。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同旁人解释什么,于是只能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望着婉初。
可婉初最恨他这副模样:他有什么脸面还在自己面前当大哥、充长辈?那目光在她看来处处透着伪善。
“你没话好说了吧?我同你也没什么好说,她葬在什么地方?”
“马瑞会带你去……”他手抚在胸口,那里疼得他头发晕。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吗?见到的,就是母亲的坟墓而已。心底那种凄凉,简直无法言说。婉初涨红了眼睛,望向他时,居然看到了他眼底的凄恻哀痛,于是恨意更盛:“你不需要骗完她又来骗我,我没那么好骗!”
傅仰琛移开目光:“旁的话也无须说了,但只一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于夫人,没有过半点欺骗。”
“夫人、夫人”,婉初本已走出几步,可听着这两个字,总是刺耳得厉害。她猛地转过身来,快走了两步到他床前,把俞若兰写的信抽出来扔到他脸上:“你现在还叫她‘夫人’?你怎么对得起她?还说你没骗她?你没骗她,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下面那句,“她怎么会对你动心?还替你挡枪?”
她真是替母亲不值。一辈子求一个有情人而已,却一而再地遇人不淑。面前这人,连实话都不肯说。
婉初愤然离了他的房间,紧紧咬着唇,攥得指节发白。
走到庭院,荣逸泽就看见她脸色不太对,还没走过去,马瑞却一个快步冲到她面前,长袍一掀,跪在了她的去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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