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了吗?”菲利普问,折起湿布片,放到吕西恩额头上。
没有回答。加布里埃略微眯起眼睛,也许对菲利普有什么意见,也许单纯是太阳的角度问题。过了一会儿,加布里埃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开阔的江面。菲利普也往同样的方向看去,没有浮标,没有水鸟,没有别的船,唯有往地平线延伸的大河。
在小船的右前方,太阳低垂,离发亮的河水只有三个指节的距离。再过三个小时,天就要黑了。
——
吕西恩的梦中有摇晃的木船和潺潺河水。暮色四合,不知道谁在低声说话,木桨没入水中,再挥起,又一次打破水面。他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已经醒来了,而且睁着眼睛好一阵了。小船和江水并没有因为他坐起来而消失,他一时忘记了伤口,用左手抓住船舷保持平衡,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一个人影马上靠了过来,吕西恩吓得往后退,木头顶住了背,再往后就只剩漆黑的河水了。
火光一闪,火柴引燃了风灯里的蜡烛。菲利普握住了他的手,右手,不是受伤的那边。“是我。你没事,我们在河上。”
吕西恩盯着他看了很久,碰了碰他的脸,然后伸出双臂环住菲利普的脖子,用力抱紧,脸颊贴着菲利普的脸颊,轻轻磨蹭。他有很多话想说,以至于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也许他应该直接吻菲利普的嘴唇,他从没有这么做过,应该不太难,亲吻本身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亲吻过后事情才会变得复杂起来,但事情已经“复杂”了一段时间了,所以还不如——有人在旁边清了清喉咙,吕西恩松开菲利普,借着风灯摇晃不定的光线看清楚了加布里埃的脸,笑起来,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让哥哥把他拉进怀里,祈祷阴影能掩盖自己通红的脸颊和耳朵。加布里埃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推开一点,打量他的脸。
“很高兴知道我不是家里唯一一个擅长惹麻烦的人,小家伙。”
我从没有主动去找麻烦,谈不上擅长。吕西恩本想辩解,懒得,于是换了话题,现在适合一个可控的、无聊的话题,他没有力气处理更复杂的对话:“我可能有义务正式引介你们两个。菲利普,这是我哥哥,加布里埃。加布里埃,这是我的朋友菲利普·林诺特。”
“林诺特先生已经自己介绍过自己了。”
“是吗?”吕西恩回头看了一眼菲利普,后者做了个鬼脸,“我很好奇他是怎么说的。”
“和你的说法差不多。显然,你们是‘好朋友’。”
对话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可控而无聊”。吕西恩退回船尾,靠着右舷。喉咙和胸腔仍然疼痛不已,伴随着烧灼般的干渴,他咳嗽起来,接过菲利普递过来的皮水囊,灌了好几口,等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声音嘶哑:“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菲利普回答了这个问题。故事并不长,在小船靠岸之前就说完了。加布里埃砍来树枝,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在棚子的遮挡下生了火,煮上热汤。他们还没出虎门,吕西恩担心官船追赶。加布里埃摇摇头,把见海关的事告诉了他。
“我认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想起你了。”加布里埃折断一条枯枝,添到篝火里,“仅仅是海关,就足够让巡抚的日子变得很难过。要是总督成功把布政司拉到同一条船上,那就更精彩了,我甚至愿意回到广州去观赏这场斗兽比赛。”
“算不上‘斗兽比赛’。”吕西恩想了想,“更像是小型叛变,只是很慢,而且非常有礼貌。”
“无论如何,最多等一年,我们都能返回黄埔。一切正常。”
菲利普原本盯着篝火,听到这句话,抬起视线,看着吕西恩,表情像是在等待宣判。吕西恩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对加布里埃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既不赞同,也不表示反对。等他再看向菲利普的时候,法国人已经没在看他了。
三人在晨光熹微时再次出发,惴惴不安地接近虎门。珠江在那里变窄,小而尖的山丘矗立水中,削尖的木桩在水浅处若隐若现。沙角炮台和大角炮台一左一右守着河道,像一对钳子。即使一艘笨重的洋船能躲过炮弹,没有持牌引水人带领,根本没办法绕开浅水区和底下的尖锐怪石。通过沙角炮台的时候,一艘海关官船就停泊在岸边,并未起锚,丝毫没有过来滋扰他们的意思。戍守炮台的水兵也发现了他们,一动不动,也不作声,冷漠地看着小船离开射程范围。广州海关想必打过招呼了,总督就如他自己所声称的那样信守诺言。
风浪略微变大,小船上下颠簸,天空逐渐亮起,并无雨云的踪迹,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菲利普和加布里埃合力展开船帆,风猛推这艘单桅帆船,龙骨碾开浪头。水沫溅到脸上,吕西恩想起血,想起死亡。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描画珠江出海口的轮廓,回忆岛屿和礁石的名字,他学过这些名字,很小的时候,邵通事用食指逐一点出地图上的蝇头小字,让他模仿读音——粤语读音,江水、大海和船舶的语言:交椅湾,淇澳岛,伶仃岛,大小铲岛,东西孖洲,大屿山。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吕西恩侧过头,对菲利普露出微笑,靠近一步,肩膀紧贴着对方的肩膀,眺望地平线以外的无名海洋,地图空白处,他的世界边缘。
第34章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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