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远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人是无数记忆残肢变态成球的怪物,每扯断一只手臂,涌出的都是奔流的回忆。
就像他现在,指尖一触到这座沙发的皮面,感受到跨越十个春秋依然记忆犹新的触感,眼前就浮现出第一次来这里的自己。
这真的是一种很难让人忘却的手感,明明是皮面,摸起来,却像一团丝绸包裹的云,像嫩滑的婴儿肌肤,像温柔的,一触即分的吻。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就是这么描述的。
他记起来,那是个暴雨天,他怕作业被雨淋湿,留在教室做完作业了才离开,从高中部到大门口,跨越了两栋教学楼和一个操场,他淋得狼狈,校服外套黏在身上,跟他的烂球鞋一样湿重。
走了好久,才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怪雨声太大,他听不清。回头,隔着顺头发垂下来的雨帘,他看到有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往他的方向走。
“纪驰?”夏安远视线很模糊,“你现在才回家吗?”
纪驰站定,那把黑伞倾斜到夏安远的头顶:“有点事。”
他们在同一把伞下,以相同的速度往外走,夏安远小心地让身上的湿衣服不碰到他:“谢谢,我到校门口就好。“
“回家?还是兼职?”纪驰问他。
班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放学后还要兼职的,他低声说话,只差一线,声音就要被淹没到雨里:“今天回家。”
“高峰期过了,公交车要等很久。”纪驰看了他一眼,“你再穿着这一身站在雨里,估计还没到家就会生病。”
夏安远有些惊异,纪驰这个大少爷竟然会知道公交车的运行规律,他盯着雨伞边缘流动的水线:“没关系,我身体挺好的。”
纪驰没接话,两人沉默着走到了校门口,将要分开时,纪驰却搂上他的肩,很有力度地将他往公交车站的另外一边带。
“纪驰……”
“去我家。”纪驰笑了笑,“我一个人住,就在前面不远。”
仍是很长的大阳台,落地窗做了一整面,装修虽然一点都没变,但那时候这里跟现在很不一样。
他站的这个地方,应该摆满了画。颜料,画架,参照物,临摹品,东西很多,但很整齐。
夏安远将他的鞋塞到鞋架底下看不见的地方,洗完澡,换了套纪驰的校服出来,喝了杯纪驰冲好的感冒药,在那堆画里一点一点参观。原有的拘束和不自在,也被这个惊艳的小世界吸引了去注意力。
纪驰像觉得他这个举动挺有意思,就这么一点点陪着他看,夏安远难得问一两句,他也耐心地替他解答。
那是第一次,夏安走进了属于纪驰世界的一角。
他逐渐放松下来,纪驰招呼他坐到沙发来,他便坐下了,手搭到沙发边上,就那么随意地一搭——他获得了一种自己认知以外的触感。
那触感让他绷紧了身子,让他心慌意乱,让他一瞬间要哭出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深陷,却找尽理由落荒而逃。
让他打回原形。
学校没教过,书里面没写过,电视剧没演过,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啊,原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舒服的沙发。
他好喜欢这个沙发。
长这么大,即使是刚到京城时碰到席家那一场名流盛宴,夏安远也从没有像那刻一样自卑过。
他强撑着笑,触电般收回手,生怕自己不小心将它某处弄脏。他心里忐忑地猜测着这套沙发的价格,几千?几万?羊皮?牛皮?他存多久的钱能买这样的沙发?猜着猜着又觉得可笑,自己就连猜测,也没胆子再往上加价格。
他微微前倾,将身体的承重点从屁股转移到脚掌,看着眼前带着温和笑意的纪驰,深刻又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万千丈的鸿沟天堑。
心中涌上无端的恐慌和害怕。他无法再继续呆在这个空间,态度强硬地要回家,纪驰留不住,怕他不会叫保安开门禁,便一路把他送到出租车上。车一开,夏安远眼里的水珠即刻掉下来,那么大滴,连串的,滚烫的,像心里的酸涩化了形,那么浓稠,被人一拧,就汩汩从泪腺涌出。
夏安远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又摸了摸沙发,门锁在这时发出好听的一声“嘀”,紧接着门打开又合上。
他转头,变成熟的纪驰一身挺廓西装,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他们重逢后的每一次相见,总是这样。
对视,在被对视折叠起来的幽暗空间里沉默对视。
谈恋爱的人对视,经常说着说着话就安静下来,注视着彼此。在这样的注视下,空气会变得暖,两条身体会忍不住靠在一起,额头抵上额头,鼻尖碰到鼻尖,呼吸喷薄呼吸,心照不宣地闭上眼,然后拥抱,亲吻,做爱。
分手之后的昔日恋人对视,哪怕离得再近,中间都横亘着一道岁月长河,时光改变了年龄,面貌,性格,际遇,改变了一切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用一种复杂而古怪的姿态,传达出自我保护的讯息。
夏安远把手放回身侧,站直身体,向纪驰欠身:“纪总,您来了。”
纪驰将车钥匙扔到玄关置物柜上,往屋里走。掠过夏安远的时候,身上还有从交际场带下来的烟酒味。
“说吧,什么事。”
他脱下西装,姿势随意地靠到沙发上,双腿伸直,轻松地交叠起,皮鞋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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