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便将前情与她说了,其实小李公公与他全无交情,据小李公公自己说,是他曾受过沈阔的恩惠,前儿见沈阔被打得那般样子,心中不忍,前去开导了他几句,沈阔便命他请针工局的苏禾过去,见最后一面,不然怕以后再见不着。苏禾听得眼泪直下,又急又慌,又隐隐觉着不对劲儿,只抹泪道:“沈阔哪会记得起我,他……他这人最爱逞强,什么见最后一面这样的话,他才说不出口,那公公定是扯谎,不要信他!”
然而……然而万一是真的呢?她有什么能帮他的呢?她不过是皇城里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自身尚难保,又如何救沈阔的命?除了去见他最后一面,她什么也做不了。接下来的半日苏禾恍恍惚惚,一会儿觉着自己应当去见,一会儿觉着这是个圈套,甚至绣衣裳时绣着绣着发起了愣,芸儿提点了她好几回,“苏禾,你可是病了,若病了便去躺着,今儿活儿不多,我们替你绣了。”
苏禾只得装作无事的样子,“没事儿,我能绣,不劳烦芸儿姐姐了。”
如此挨过一晚上,苏禾终究没沉住气,次日一早她便寻来有德,向他道:“是火坑我也跳了,你告诉那位小李公公,我今日便要去见他!”
有德应下,把自己的活儿叫旁人替了,这就去为苏禾张罗。苏禾不许有德跟着去,一则若此事是个圈套,至少只圈住她,有德可幸免,二则她若迟迟不归,有德还能将此事告诉掌印徐公公,兴许有法子把她救出来?至于他愿不愿意救就不得而知了。有德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于是午饭时候,苏禾向左少监告了半日假,便偷溜出针工局与那位小李公公会合,由他领着进了顺贞门,一路往东,最后出东华门,直往内东辑事厂而去。路上苏禾心头惴惴,同小李子套近乎,小李子只随口附和,苏禾更觉不对,留心往人多的大道上走,生怕那公公把她带到别处。走了小半个时辰,苏禾才终于看见一衙署,署门上悬一黑漆匾额,上书“混堂司”三个大字,与混堂司相邻的便是东厂了。小李子领着她径自从混堂司大门入,左拐右拐于一随墙门进了东厂的偏院,绕过厅堂,由两个小太监引着去了后院……东厂的监房不比北镇抚司的那样阴暗污糟,走进去只觉昏暗冷清,天儿还冷,气味不易散发,血腥和腐臭味儿都淡淡的。苏禾捂着口,走在监房与监房之间的夹道里,觉两边静得出奇,除了自己和小李子的脚步声再听不见旁的声响。她还以为监牢中该是人人喊冤叫屈,至少被用刑时该有个声响吧,怎么静得这样?正忖着,忽然右前方一牢门打开,两个厂役拖着一男子走出来,立即血腥味儿冲鼻子,苏禾险些吐出来。她好奇地瞥了眼,只见那男子唔唔哀叫,涎水直流,长发披散着遮住大半张脸,官服被鲜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两腿面条似的软软拖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血痕……错身而过时,突然对上那人血洞洞的右眼,苏禾吓得大叫。小李公公忙捂住她的口,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你要这样吵闹,引来了人,咱家可保不住你。”
苏禾连连颔首,因太过惊恐,眼中蓄了两汪泪,几要滴下来。小李公公声口也温和了些,他用拂尘指了指前头转角处一间监房,道:“沈管就在那儿,待会儿你进去了,有什么话尽管说,这监牢的墙壁外头看着寻常,实乃以空瓮堆砌而成,是为瓮墙,空瓮收声,牢门一关,便里头的人高声喊叫外头也丝毫听不见,咱家就在门口给你们望风。”
苏禾心道怪不得夹道里这样静呢,原来在墙壁上花了大功夫,她颔首道:“苏禾明白,多谢公公。”
然苏禾不知道,这监牢造得别有机巧,外头的人想听见里头说什么,也有的是法子。她缓缓地走向那扇门,正巧过道里三四个狱卒从对面走过来,她忙低下头,生怕对面看出什么端倪,然而那几人却只是向小李公公打了个招呼,便错身过去了。待几个狱卒走远了,小李公公才小心翼翼地从腰侧掏出一串钥匙,捅开锁……牢门缓缓推开,苏禾走进去,立即门又被轻轻阖上了,虽是白日,监房里却昏惨惨,冷清清的,只有个一尺见方的窗牖,投进来一束光,苏禾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角落里盖着一床破棉被侧躺面墙的人。“公公?”
苏禾快步上前,蹲下身轻轻推了推他的肩,昏迷的沈阔这才悠悠转醒,转过身来,见是苏禾,他神思瞬间清明,惊道:“你怎么来了?”
沈阔的头冠不知何处去了,束在头顶的髻歪斜,头发毛毛躁躁的,脸色看不大清楚,但能隐约感觉两颊深深陷下去,他本就清瘦,这下更瘦得令人心疼。苏禾知道沈阔的性子,无论如何衣冠从来整整齐齐,成这个样子可见受了多大刑罚,她伸手过去,将他零落在额侧的发用手往后梳,“你怎么这样了,他们对你用刑了?”
“小事,皇上没下令,他们不敢对我用重刑,”沈阔说着,利落地起坐起身背靠着墙。天晓得他为了这利落的动作费了多大劲儿,从小腹到胸腔无一处不扯得生疼,幸而伤口被那床破棉被盖着,没让苏禾看见,不然她定会吓着。苏禾见他轻易便坐起来,又疑心自己多虑了,她道:“我听他们说你做假账,贪墨了修皇陵的银子,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阔失笑,昏暗中瞳孔如黑曜石般发着亮,“你说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是怎样的?”
苏禾噎住了,“横竖……横竖我认得的沈阔不是这样的人,定是沈莲英逼你的,你不必为他顶罪!”
沈阔听见提及沈莲英,忙岔开话,“不说这个了,你给皇上送荷包那日……”苏禾哦了声,低头绞着手指,“那日你赶巧了,我和皇上什么尚未……”她清了清嗓子,又抬起眼,“后头我回去,路上遇见苏婕妤……”她将自己被苏莹罚站墙根,冻得昏倒,为惠妃所救的事儿都说了。沈阔淡淡嗯了声,其实那日正是他请惠妃护苏禾回针工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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