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却说此时诏狱中,沈阔已被连着折磨了几日,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方才午饭狱卒端了碗昨日剩下的冷元宵来给他,却故意不给筷子,就是要看看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沈莲英的干儿子如何像狗一样吃食。沈阔岂能如他所愿,不给筷子他便不吃,哪怕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幸而他没吃,因着一刻钟后,便有狱卒来押他去用刑,今日用的是倒吊之刑,若吃了午饭过去,保管吐得满地都是。半个时辰后,沈阔被抬着回了来,他此时眼睛发直,面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身子里的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难受得紧。被放下后,他更觉浑身僵冷,只得自个儿缓缓积蓄力气,挣扎着滚进稻草堆里,将那床破烂的棉被扯过来盖在身上,他太冷了,实在太冷了!上回这样冷还是在八岁那年,冬日的一个大雪天里,那雪扯絮般下了整整一夜,晨起他牵着自己的金毛犬出去遛弯儿,再回来时,却见自家大宅被官差包围。那时他就站在对面街角,眼睁睁看着自己父母叔伯被押上囚车,姐妹兄弟被被踹倒在雪地里,他没挪动一步,金毛汪汪叫着要跑过去,他便死死拉着绳,直到囚车隐没在雪幕中,他才终于把金毛抱在怀里,将眼泪揩在它身上,从此他便没了家。他父亲是因发现司礼监掌印沈莲英贪墨,而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的,从此“沈莲英”这三个字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也正是这股恨意,支撑他活到今日。一阵叮叮当当开锁的声响,牢门被推开,沈阔微微转过脑袋,眼角余光瞥见谢婴背着手走进来。谢婴是本案主审,他身着藏青色飞牛服,飞牛服乃御赐,宫里只有沈莲英和谢婴才有此殊荣。谢婴身子滚圆,行走时不自觉挺起肚子,如怀六甲,且他本人肌肤白里透粉,面色红润,鼻眼秀气,看着真有几分妇人的模样。“沈管理,”那双鹿皮靴在沈阔面前停下,谢婴半蹲下身子,拍拍沈阔的肩。沈阔终于咬着牙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直直盯着他。谢婴是个审问犯人的好手,他与黄程又不同,黄程审的是宫里的奴才,谢婴面对的却是朝廷的文臣武将,个个都是硬茬子。通常软弱些的犯人用过几道刑后便精气神尽失,目光涣散,可沈阔虽连身子也移动不得,却双目中精光闪烁,丝毫不惧,谢婴便知这几日的刑罚奈何他不得。“沈管理当真硬气,连带兵打仗的将军到这地步也受不住,什么都招了,你却还不松口,须知你这样护着你干爹,你干爹却没想护着你,到如今也没见他传个信过来让咱家对你手下留情,其实咱家到底在他手底下做事,便上头有皇命压着,只要督主开个口,咱家不会为难你。”
沈阔心知沈莲英不是个念旧情的人,在这件事上他会看皇帝的脸色,皇上若有犹豫,沈莲英必会保他,皇上若要杀他,沈莲英会先下手为强,因着怕他把他招出来。可如今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兴许沈莲英也绊住了手脚,不能派人来,总之,尚未到下定论的时候,如此,他便会挺着。“谢都督,咱家没护着督主,督主确实与此案无涉。”
谢婴手一挥,示意沈阔看门外,“瞧,人咱家都遣走了,你还同咱家打什么官腔?”
沈阔忽觉喉咙痒,剧烈咳嗽起来,因用刑受了内伤,咳上血来,渐有血从口里滴下,谢婴忙从袖中掏出帕子为他擦了。好一会儿咳嗽才歇,沈阔顺畅地呼了两口气才道:“敢问谢都督,干爹若真是此案主使,皇上会舍得杀他么?”
谢婴细眉一压,凝眸忖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您当皇上心里没数么?只是贪几个银子有什么要紧,皇上在意这几十万银子么?要紧的是皇上信重干爹,倚仗干爹,谢都督,此案扳不倒任何人,您也坐不上东厂提督的位子,就不必如此卖力了,”沈阔说着,气息渐渐微弱。谢婴只觉沈阔在嘲讽他,于是两指指着他道:“咱家不管什么东厂提督不东厂提督,咱家只管审案子,你这件案子既交给咱家,咱家就不能给皇上办砸咯!你应当知道还有什么酷刑咱家没用,你若还不肯开口,咱家会一一用在你身上,到时凭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沈阔勾了勾唇角,重新转过身去背对谢婴,一语不发。谢婴冷哼了声,“看你能硬到几时!”
说罢起身,手一甩背在身后,大步走了出去……谢婴吓唬不着沈阔,只要皇帝没发话往死里审,谢婴便不敢对他动酷刑。可圣心难测啊,皇上今日不想杀他,万一夜里做了个什么梦,明日起来又想杀他了该如何?这件事愈拖下去愈危险,此刻能救他的唯有皇陵,只要皇陵出事,皇上必会立即命他戴罪前往督造,有用的人,皇上会留下的。可惜看守他的全是谢婴的心腹,他要向外头传递个消息比登天还难!……那边厢,谢婴气不顺地回到东厂议事厅中坐下,自己接了杯冷酒来喝。他的随从小李子搬着一叠文书过来,见谢婴面色不好,将文书归置好后便过来安慰他:“都督,您别跟沈阔一般见识,他就是个犟脾气。”
“确实是块不好啃的骨头!”
谢婴递过酒杯,小李子会意,执玉壶斟满一杯,道:“不如把剩下几样酷刑也给他招呼上,到时督主问起来,只说皇上的意思就罢了。”
“不,不不不,万一要了他的命他还未开口,皇上那儿不好交代,况且,沈莲英在宫里半辈子,从未认干儿子,独独认了这个,可见他心性之强,智慧之高,且皇上还把督造皇陵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他办,没两把刷子他胜任得了?这样的人打是打不服的,要诛心,”谢婴轻轻转动手中的豆青釉小酒杯,看着酒水淌来淌去。小李子长长哦了声,“奴才知道了,就像对付吴将军那样,那时咱们这儿所有的酷刑都没奈他何,把他妻儿抓来威胁也无用,最后将为救他而死的谭为的老母招呼过来,他便什么都招认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沈阔有什么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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