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小风波已过,谁知三日后,茂才公公来寻苏禾,语重心长地同她说了一番话,大意便是这几日有四人来向他诉苦了。宫里的规矩,各监各局都有一位执家法的老太监,打手板子、罚提铃等都由他管,那些被主子和姑姑罚了骂了想不开的宫女,也可去跟这公公诉诉苦,让公公劝转她们。茂才公公声调温和,“你虽跟着林姑姑办事,到底是小辈,要顾及老人的体面,能不争的便不跟她们争……”苏禾看着茂才公公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她们就是合伙把错都往她身上推呗,果然是宫里老人,活成精了,不敢忤逆林姑姑便在这儿给她下绊子,真是辛苦她们了!苏禾连连附和,附和完去了林姑姑屋里,林姑姑听说此事,眉头愈蹙愈深,语重心长道:“苏禾,上回的话我没说完,今儿同你说明白,这件事你犯了两个错,你可知道你犯的什么错?”
“心软,”苏禾低下脑袋,心虚地揪着帕子。“你也知道!”
林姑姑拍了拍她的肩,“若不改了,迟早有一日你要这件事上吃大亏!头一天她们没完成你布置的,你便不该让她们下值,逼着她们完成了才能去用饭,便她们对你有怨言你也要扛住了,不然她们便知道你是个好说话的,不会怕你,还会愈来愈懒散,一步步把你踩下去,便哪日你受不住了,拿出管事的款儿来,她们也不怕了,反而说你小题大做,无理取闹,那时你才是没理呢,凡事要防微杜渐,不要等到无可挽回时才挽回,知道了么?”
苏禾颔首,“奴婢知道了,多谢姑姑教诲。”
苏禾是真感激林姑姑,她不仅处处偏疼她,提拔她,还教她这些道理,简直是她的师父,她娘从来不会同她说道理,因她娘比她还心软,只知道讨好丈夫,侍奉老太太和太太,便也只会教她讨好她爹,奉承她祖母和嫡母。“其二,你行事太冲动,听见她们故意拖延的你就急了,冲进去同她们怼起来?”
林姑姑直盯着苏禾的眼,摇头道:“上回在坤宁宫你也是如此,我早说了那是侥幸。”
“我明白了,姑姑,我那时应当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回头该叫她们绣多少就绣多少,照章程办事,如此她们反而没话说。”
林姑姑面色终于缓和了些,怜爱地拍拍苏禾的小脸道:“对,你知道就好,知道就要做到,姑姑没多少时日了,”话音未落,苏禾猛看向她,“姑姑你怎么了?”
林姑姑清了清嗓子,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说回来,这件事姑姑不罚你,怕你不长记性,提三个晚上铃铛,提铃时想着姑姑说的话,你便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苏禾咽了口唾沫,乖巧地应了。宫里有个专针对宫女刑罚——提铃,便是提着个十斤重的铃铛沿着紫禁城走一晚上,口里要不停地唱:“天下太平,”且要提得稳稳的,不能让铃铛发出声响,也不能放下铃铛。当日,局里文绣和芸儿等人听说苏禾被罚提铃,都心疼她,回头把那几个作妖的骂了一顿。……过了中秋,夜风带了点寒意,掌灯时分,苏禾去茂才公公处领了铃铛,和小德子一起出了局子。十斤的铜铃铛拎着,苏禾感觉右半边身子都被铃铛带下去了,小德子对插着袖子在一旁陪着,轻声道:“这儿人多,我先做个样子,到了人少的地方我帮你提着。”
两人从针工局和司礼监的夹道缓缓往外走,几十步的路,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大道上,天已大黑,道上路过的宫人也只有零星几个,苏禾心下稍安,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弱弱地喊了声:“天下太平!”
小德子听她那不自然的声调,险些乐出声儿,“苏禾,叫得大声点儿,姑姑她们在针工局要听不见,还得加罚。”
苏禾没法儿,只得放开了喉咙喊:“天下太平……”就这样一声接着一声儿,喊到后头发觉路过的宫人并没特别留心她,她胆子大起来,脸皮也厚起来,喊得愈发欢实了,小德子在旁边跟着,给她踩拍子,“我数了数,每走十步你便会喊一声儿。”
苏禾趁着喊的间隙同小德子说话,“你还说到人少的地儿便帮我提着呢,现在人少了吧?”
小德子嘿嘿两声,指着黄瓦东门那儿过来的两个太监,道:“瞧,那还有人呢,等夜深些我再帮你提,不然叫人看见告诉林姑姑,咱们两个一起遭殃。”
苏禾笑了,心道小德子胆子比她还小,不过她还是感激小德子陪她,说实在话,她很怕黑,幼年时招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便也怕鬼,大晚上一个人绕着外宫走一圈儿即使路上有灯火她也怕,身边有个人在,至少能陪她说说话。夜愈来愈深了,北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苏禾不禁打了个寒噤,大道上几乎没人走动了,两边灯火昏昏,只照见檐下那一线儿,他们渐渐也不说话了,大道上只回荡着她孤独的唱“天下太平”的声儿。苏禾走得极慢,半个时辰换了五次手,眼看要到内官监门口了,苏禾刻意压低声儿,此时正在屋里熬夜做皇陵烫样的沈阔听见几声,觉着声音很耳熟,再细听了两耳朵,确定就是苏禾无疑,他勾唇一笑,心道这姑娘也忒能折腾,司礼监都去了两回了,这会儿又在罚提铃。声音渐渐远去,再听不见时,夜重又静下来,他反而有点不习惯,望了眼更漏,手上提着壶,不防往铜盆里加多了水,他忙放下黄釉水壶,再往里添了一大碗陶泥,继续揉搓着。到了半夜,大约苏禾已走过一圈儿了,那有气无力的“天下太平”声又响起了。他手下的皇陵烫样才捏了个前殿,这会儿再捏不下去,立即在另一盆净水里净了手,披风一披,掀帘出了屋……苏禾此时离内官监还有一段路,已累得满头大汗,喊出来的声儿也虚的。有德在旁打着灯笼,为她打气道:“再坚持一会儿,等过了内官监,我就替你提。”
“不成了不成了,”苏禾手开始打颤,铃铛“当”的一声,有德见她就要把铃铛放下,他忙伸手接过,把灯笼递给苏禾,“你拿灯笼,我先提一会儿,这时辰应当没人了吧?你警醒着点儿,看看后头,遇见巡夜的咱们赶紧换回——”话音戛然而止。“怎么了?”
苏禾用帕子擦着汗,一抬眼,便见司礼监的海棠花树下立着个人,月华披了满身,虽脸看不真切,可苏禾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沈公公?”
她心里打了个突,忙去接铜铃,沈阔阴柔的声调悠悠传来,“不必做样子,咱家都瞧见了。”
有德以为沈阔和苏禾有交情,这事儿肯定不会说出去,他于是提着铃铛屁颠屁颠上前打千儿,“沈管,这时辰了您怎么还没睡啊,如今天寒了,您夜里出来要披件厚实些的外披才好,别冻着。”
“受罚的是苏禾,怎么你替她提铃铛,”沈阔看着有德,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个耷拉着脑袋,踌躇着不肯过来的苏禾。“苏禾力气小,奴才替一会儿,”有德挠了挠头。“宫里规矩,提铃也是能替的?还给她叫她自个儿提着,”沈阔淡道。有德懵了,苏禾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面向司礼监门前那排宫灯,脸上的神情都被沈阔瞧得清清楚楚。“是,奴婢自己提着,”苏禾深吸一口气,又从有德手里接过铃铛,双手抱着往一旁夹道上去,继续喊着她的“天下太平。”
有德忙辞了沈阔跟上去,待走过了内官监这一段,他才敢从苏禾手里接过铃铛,压声问她:“你和沈公公怎么了?”
苏禾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甩着手道:“我跟他怎么?我跟他从来就没怎么,你说他都跟我划清界限再无瓜葛了,还来管我的事做什么?就不能当没看见么?没点儿度量,故意为难我!”
有德吓得连连嘘声,“祖宗哟,你就不怕他听见。”
“都走出老远了,他听得见什么,便听见我也不怕。”
……有了第一日,第二日苏禾便轻车熟路了,有德胆子也大了些,至少一半路程是他帮着提的,半夜两人还偷了会儿懒,沈阔呢,他就在这一声声的“天下太平”里辗转反侧,恨不能请针工局别罚她了,吵着人睡觉,可其实先前也有罚提铃的,唱“天下太平”的声儿比这个还高,他都睡得香甜。到第三日晚,苏禾和有德已经无话不谈,苏禾胆子更大,隔许久才唱一句“天下太平”,忙着跟有德唠嗑,“明儿不用罚了,我还有些舍不得你呢,你是几岁进宫的,在针工局待多久了?”
“十岁进来的,到今年七年了。”
苏禾啊了声,心道十岁的男娃儿就是个半大小子,人嫌狗憎的,譬如她亲弟弟今年就十岁,三日不打上房揭瓦,有德十岁就被割了送进宫做奴才,真可怜。“你爹娘不心疼你啊?”
苏禾以为自己被嫡母虐待就够可怜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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