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些疲倦地看着长安街道,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户,嘴边浮起了一丝苦笑。
这丝苦笑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他振作起精神,对跟在身边的家仆道:“下一家吧。”
“郎君都跑了这么多家,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只怕赶不上晚饭啦”那仆人嘟囔着道。
杜甫哪里不知道天色将晚,但手中的文章尚未投递完,还有数家要跑呢。
“郎君,此次乃是朝廷拔举人才,又非进士科举,用不着行卷,你还忙来忙去,何苦来哉”仆人却他不回应,又唠叨道:“何况便是要行卷,你也该请位郎君相助,他堂堂宰相之婿,若得他之力,将郎君文章递到李相公手中…
“住嘴”杜甫勃然变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喟然一叹:“休得胡言,阿戎虽为宰相之婿,有些事情,反而更不好烦劳他。”
“郎君就是矫情,当初叶司马待郎君,那可真是没有话说,可是郎君偏偏不理会他。后来那些人要算计叶司马,又是郎君遣我去向叶司马示警……”
“此事休提了。”杜甫摆了摆手道。
旧年李适之之子挑起的风波,仿佛就在昨日一般,这一年来,他潦倒于京城,已经是囊中羞涩,甚至不得不从住处搬出,借居于族弟杜位宅中。他的族弟杜位,年纪与他相差不大,亦是李林甫之婿,曾数次说要将他荐与李林甫,都被他婉拒了。
若是为了求官,便接受李林甫的赏识,那么同叶畅有什么区别,当初他与叶畅划袍断义还有什么意义?
杜甫是个很纠结的人,他做不到李白那样的潇洒自若,李白可以一面毫无惭色地用一个人的钱去饮酒寻欢,另一面将其人骂得狗血喷头——这厮这般做,别人只会说他真性情中人也,而杜甫这般做,只怕就有人要说他是反覆小人了。
他所要送的确实不是旧式的行卷,而是这两年来有了更多的见闻之后写出的时论文章。这种与众不同的行卷,虽然为他招来了一些关注,但大多数地方得到的还只是一句“哗众取宠”。
又送了两户人家,眼见天色真晚了下来,很快就要敲禁街鼓了,杜甫带着仆人回到了西曲江的杜位宅。杜位待他倒是不薄,相当礼遇这位族兄,故此杜府仆人也不敢怠慢他,将他引入侧院的客房中,便是送水送饭。
他这边才吃完,那边便听得仆人匆匆跑了回来,低声道:“郎君,郎君,好象又出事了”
“何事?”
“听说那位叶司马未奉诏令便从辽东回了长安,昨夜被禁军围了一夜,险些就被捕入诏狱……”
这事情在长安权贵中飞传播,但杜甫只是一个奔走于权贵门下求赏识的文人,故此消息得到的晚了。听仆人说完事情经过,他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叶畅结交时的情景。
扪心自问,叶畅当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有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与叶畅相交,却如饮葡萄酒,初时不觉,久而自醉。而且叶畅此人极有行动力,他想到的事情,定然去做,他不是那种言过其实的人物。
对于诗文,叶畅也有自己的看法,两人讨论之时,叶畅那句“文章合为时而著”,当真振聋聩,让杜甫心折不已。也正是因此,他受叶畅影响,此次投出的文章,都是那种“为时而著”针对具体事情来谈的,不再去追求华丽的词藻。
这两年叶畅在辽东做得好大事业,夜饮之时,杜甫偶尔也会向东北举杯,默祝自己这位前友人。
“后来呢?”见杜甫沉思不语,仆人不敢再说什么,停了下来,杜甫便又问道。
“就这些……小人是在位郎君宅中听得的,哦,如今位郎君的几位连襟都到了他府中,正在商议此事呢。”
李林甫的女婿都跑到杜位宅中来议事,这倒是奇了。李林甫诸婿中,杜位算是比较清淡的,故此住在曲江西,而没有凑到李林甫府邸边上去。这些女婿跑到杜位宅来,一般情形是很少的。
就在杜位宅面向曲江的院落里,烛火高照,灯火通明,杜位看着这些连襟位,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不快。
平日里大伙之间往来得并不多,可杨齐宣此时将众人聚拢,而且是聚在自己宅中,也不知是何意思。
因为对着曲江,所以可以看到江上画舫夜航,甚至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浪荡的笑声。他们都是文人,对于这种情形,也不陌生。
夜幕虽是降临,登闻鼓也响过了,那边的画舫却还未停歇。这玩意儿是从洛阳传来的,而在洛阳,也最先是由大观园弄出的,据说便是叶畅的主意。夜间游江,美人在侧,明月在天,总让人易诗兴。
果然没有多久,便听得有女子开始唱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孤篇一诗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此时唱出,颇为应景。在座的诸人一时之间,都未开口,而是侧耳倾听。
“这曲江夜景,果然非同一般。”一曲毕后,众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杜位这个主人不出声,那杨齐宣先开口来:“无怪乎位郎君要在此安居,便是我,也想着在这附近置宅了。”
众人都是他召来的,等着他说正事,故此也没有谁接口。杨齐宣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但还是继续道:“我辈能在此悠游,饮水思源,却不可忘记丈人之恩。”
众人应和了两声,杨齐宣又道:“今日有一事,我等当为丈人分忧,便是那叶畅之事。”
此语一出,众皆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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