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哂然一笑,摇了摇头:“说你道听途说吧,这些人物之败,都说与叶司马有关,但除李邕之外,无一不是牵强附会。至于李邕,徒有其名,内不能退奸去邪有作为于社稷,外不能建功立业安抚黎庶,只知骄奢淫逸,当初孔璋以性命救之,尚且劝其改行易德,其为人可知矣”
说完李邕,岑参话题一转,又到了韦坚身上:“第五公曾在韦坚麾下任职,其人行事如何,第五公最是清楚,无须鄙人多言,但有一事,不知第五公可否告知。韦坚疏浚广运渠之时,自长安至洛阳,漕渠两侧,百姓生计如何?”
第五琦脸上有些烫,此事他亲自经手,自然知道。不过一顿之后,他便反驳道:“虽困窘一时,但如今关中数百万百姓,仰赖广运漕渠……”
“不过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罢了。”岑参却冷笑起来:“关中数百万百姓,岂在韦坚想念之中?第五公以韦坚、李邕指责叶司马为奸邪,以某之见,恰恰相反,除此二人,才是为大唐百姓除奸去邪”
第五琦哑口了会儿,然后道:“叶畅所作所为,莫非不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
“自然是,对此叶司马从不讳言,不象某些人,一边做这等事情,另一边还大义凛然斥别人为奸邪。”岑参痛快地承认,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某些人奉百姓之膏脂以奉圣人之私欲时,弄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叶司马行此等事时,百姓却皆能从中收获好处。”
“这倒奇了,搜刮民财,百姓还能得到好处?”
“此事第五公比我知晓得应当更清楚,叶司马听刘公转述阁下一些言论之后,曾说第五公乃理财能手,可增财赋而民不觉疲累。”岑参此时怒气已消,又入座坐下:“某,一介书生,所能者不过文牍,不足与阁下道之。”
第五琦沉默了好一会儿,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礼,道听途说,便妄下定论,还请岑公见谅。”
他开口认错,让岑参心中一喜,便要开口替叶畅招揽,但旋即听得第五琦道:“某所能者,无非是理财,叶司马自己理财之术,当世无双,用不着某这些庸鄙之辈,岑公还是请回吧。”
“这个……”
岑参心念急转,原以为辩赢了第五琦,他就会愿意考虑去辽东,却不曾想此人顽固,更在预料之上。他沉默了会儿,然后道:“第五公也太小瞧自己了,某在辽东,见过叶司马的一篇文章。”
叶畅薄有诗名,但文章却写得不怎么样,毕竟诗可以抄,但此时的文辞却抄不来。故此第五琦听到岑参提及叶畅的文章,颇有些哂然:“我也曾拜读过叶司马之诗,至于文章,却不曾听说,莫非叶司马还是班固、杨雄之畴?”
“第五公莫急,叶司马在此文中,弃‘理财,而用经济,代之。”岑参笑了一下,想到自己当时对叶畅这种玩文字游戏的不解,还有叶畅自己的解释:“理财只是小术,而经济方是大道。理财,不过是坐守困城,便是财越理越多,也只是便宜一二人罢了。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在这个还没有经济学概念的时代,在这个一多半贸易还要靠着以物换物的时代,这种观点,一旦出,是何等的……笑话
若在此是别的什么人,定然会哈哈大笑,将之视为疯话,多半还要点评两句,叶畅写诗尚可,写文不入流,至于能做到《春秋》一般微言大义,那就相差甚远了。什么理财便是经世济用……经世济用,当以文章教化天下,以圣人之德泽被天下,天子垂拱而治,那才是经世济用。
好在遇到的是第五琦。
这个人却是此时难得的理财高手,虽然他现在年纪尚轻,并没有几十年后那般手段,但在韦坚手中练过数年,对于经济运行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并有了自己的初步认识。在与刘晏等同好者的讨论中,又进一步让自己的了解认知变成了理论……
但这一时刻,第五琦突然觉得,自己满肚子的理论,都比不上岑参转述的那句话来。
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这当真是叶司马文中所言……那篇文章呢,岑公大才,这等雄文,定然能倒背如流了,还请口诵,让在下长长见识”
在那里愕然许久之后,第五琦一把抓住岑参,迫不及待地问道。
此时文人,因为书籍珍贵,大多都有将文章背下来的习惯。在第五琦看来,叶畅这段话如此惊才绝艳,那么整篇文章也都应当是非常出色的。岑参应当将之背了下来,只要听他背一遍,想来其中深刻的内涵,自己能窥视一二。
“这个……这个……”岑参有些愣住了。
“岑公,还请勿吝啬,将此等雄文赐教于我”第五琦只道他是假意推托,便又道。
岑参挠着头,于笑了两声。他的志向乃是立功边塞,对于叶畅的新经济学不大感兴趣,虽然在与叶畅的争论中能背诵其中一些给他印象深刻的句子,却并不等于叶畅那篇半文不白没有什么文采的文章,他能够背下来。
“若是第五公真有兴趣,何不与我一起前去见叶司马?”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便又道。
第五琦愣了好一会儿,显然内心深处在犹豫,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叶司马能提出经济一词,我这点本领,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啊……与其背着背主之名去那尸位素餐,倒不如闲居在家啊。”
“怎么可能叶司马请你去,乃是有大用,别的不说,如今便有一件事情,正需要借助第五公的才智”岑参觉得有戏,当下又灵机一动,想起路上所遇种棉之事,便将之说了出来,然后又道:“第五公可有法子解决此事?”
第五琦又是愣了半晌,终于苦笑道:“叶司马思虑之长远,非我这庸碌之辈能比,我哪里能有什么方法不过,听得此事,我倒是愿意附于骥尾,看叶司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第五琦乃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理财专家之一,对于货币,他有一种越时代的敏感,正是因此,他听得岑参转述的“棉吃人”这个词中,隐约看到了一股大潮在涌动。
这股大潮之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听得第五琦如此说,岑参大喜,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就在岑参这个经济学二道贩子忽悠第五琦的时候,叶畅此时正面色难看地坐在李林甫府中。
并不是因为坐在门房等候而面色难看,他现在的位置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中,也不是因为被晾着而心情不好,事实上他刚到,李林甫便请他入月堂相见,更不是李林甫给了他脸色看,相反,李林甫从见他起,面色和煦,甚至可以说面带春风。
但想起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历史典故,想到他在这里几乎没有谈任何正经事,就是陪着自己喝茶闲聊,甚至谈风花雪月,叶畅心里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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