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此一来,毛总兵的恩主袁礼卿处境就较为尴尬了,毛振南在东江岛立足,是他一力保举起来的,只毛氏站稳脚跟之后,越见张狂,颇有以为袁礼卿威望太重,对其限制过多的意思,现在攀上了买活军,双方不合之势越显,以袁礼卿刚直的性子,毛振南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这是其无法容忍的背主之举,朝廷无法,只得先将其调任,一并把和毛振南不合的沈士宏一起调开。
武叔卿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永州调到海州,来填登莱巡抚这个坑的,这个位置的确是十分不好坐,因为东江岛的补给现在完全由买活军运来,而且买活军有能力走外海航线,登莱也没有本事拦截——更没有本事给东江岛提供更丰厚的补给,因此只能坐视东江岛和买活军走得越来越近。
武叔
卿在任上,三不五时便能听到东江岛那里传来的消息:毛振南现在对朝廷的使者,已经完全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了,在使者面前狂放霸道,动辄随意冷待数月,但对买活军的兵丁,哪怕是小兵也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怠慢。有时买活军兵丁请出传音法螺,传递谢六姐仙音时,毛振南都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叩头聆听,比接圣旨还要毕恭毕敬。
此事,的确令人不满,但登莱此刻能拿出来的实在不多。朝廷送来的钱粮虽然和往年一样,但东江军现在好吃好喝,已经不稀罕这点了——却又还和从前一样向登莱方面勤快索要。去年袁礼卿和毛振南因为这件事便发生不快,袁礼卿认为东江军处既然不缺补给,便把部分粮草挪用了赈济山阳道灾民:去年山阳道旱灾长达半年,又闹大疫,民不聊生,若不是有这粮草支着,只怕登莱的后院就要乱起来了!
而毛振南则以为,袁礼卿一向对他恭敬谢六姐颇有微词,但朝廷一毛不拔,一点好处没有见到,买活军给钱给炮,他可有不亲近买活军的道理?现在连原本不多的粮草都被挪用,袁礼卿‘待下未免太苛’,二人便闹得很不愉快。随后便是袁礼卿调任,调任以前,他还给毛振南写了最后一封信,劝告他‘切莫自误,辽饷乃买活军承运而已,自有朝廷会账关钞,恩出于上,立心不可有丝毫外泄,否则恐怕将来难有善终’。
武叔卿上任之后,也立刻感到毛振南的气焰令人难以忍受,而山阳道的局势也非常棘手:山阳道已经接连旱了三年了,若不是靠海,还能有些海获,而且登莱这里和东瀛、高丽一向有商贸往来,山阳道这里早就起义兵了。其实现在之所以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还因为一个更坏的消息,那便是山阳道瘟疫流行,去年和今年辽东也一样有瘟疫,也是因此,一向有医道圣手之称的武叔卿才被委任以巡抚之位,下令提拔他的田任丘,在信中也直言不讳地谈起,便是要借重他的经验,希望能平息瘟疫。
跋扈的将军、连年的干旱、流行的疫病、活跃的敌人、频繁往来的域外船只……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一般的官员只怕都是想着告老还乡了,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武叔卿本来也觉得局面实在艰难,但一看到邸报中的《云县和议》,心便定下了许多。
按照和议所说,买活军要向敏朝供应高产粮种,还有疾病疫苗,武叔卿一看到和议便立刻给朝廷上了急奏,要求将疫苗优先供应山阳道,还有请朝廷和买活军商议,运来耐旱作物种子——譬如传说中的土豆,武叔卿是关陇人,已经从同乡那里收到了风声,据说这东西是非常耐旱的,现在已经在关陕风靡,取代了糜子和麦子,成为农户最爱的作物。因为关陕和山阳道这一条线几年来都干旱,麦子都种不活,日子实在的确是很难过了。
唉!虽说嘴上不提,但这几年,大旱、大涝、瘟疫、地动,俨然便是末法时代降临,难道这就是王朝气数已尽?武叔卿对于《买活周报》上许多消息都斥为歪理邪说,但他倒是很愿意相信小冰河时期的说法,不愿把天象和气运联系在一起,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对于《迷信、恐惧、统治》这样的文章,他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就他所知,买活军的兵丁在外就没少散播谢六姐的迷信,而且他们自个儿一个个都信得相当的狂热。
总之,武叔卿的思路是颇为实在的:袁礼卿因为反感毛振南投向买活军,在通信中痛斥买活军,把大话说在前头的缘故,反而立场变得僵硬,不好转圜了,这也是他被撤换的原因。那么武叔卿便要尽量地利用买活军带来的优势,他上任以后,便主动在海州划了一个海湾,给买活军用做新码头,并拨出民夫协助他们修建水泥房——虽然买活军也是给钱的,但巡抚大人毕竟也拿出了态度来,这对海州的士绅百姓来说,便让他们能够放心大胆地和买活军打交道了。
买活军的账一向是算得很清楚的,既然巡抚示好,他们的回应也很爽快,三天前到港的船只,便带来了三千斤土豆种子,还有十个年轻的‘田师傅’,由一个叫于太平的水兵小队长领着,准备在海州一带育种催芽,用这三千斤土豆良种专门的育苗,再种出数万斤的种子来——买活军所说的供应良种,不可能是指运来可以直接投入农户田地数量的种子,而是运来良种,再种一季、两季,如此方才能繁衍出全省农户分的数量。
而且如果是新作物,还需要全省地方选拔机灵后生、能干老农前来学习,这样才能在一年间把高产的种子推广下去,这里唯有高产稻并非如此,那是真的要种多少亩便要拨出多少斤过来,不过实际上现在需要高产稻的省份多在南方,武叔卿也就不太关心高产稻的种子要如何能够供应得上。
土豆这里,其实已经有农户尝试自留种了,产量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这东西实在是高产得怕人,武叔卿听说产量的时候,简直惊得都说不上话——亩产五六千斤!而且吃了很当饱,这是个什么数字?虽说土豆吃了烧心,但眼下这是什么日子?能吃得上饭就不错了!
什么高产小麦、高产稻,都无法和土豆相比,武叔卿认定了山阳道就该都种土豆!他而且因此对谢六姐更看不透了——朝廷的虚弱,其实一大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北方接连不断的天灾,导致收成减产,根本没有同时和两方开战的实力,这才有了《云县和议》,难道,谢六姐就不怕土豆流传开来之后,北方的百姓又能吃饱,朝廷有了三年之积,收拾了建贼之后,再凌迫南方?
神仙行事,实在是天马行空,令人难以揣测,便犹如这牛痘,武叔卿设身处地,若他是谢六姐,就绝不会把牛痘交付到买活军领地之外,这要流传开了,北方大疫平息,百姓们固然对谢六姐顶礼膜拜,但不也就不会投奔买活军,而是在原地安居乐业了吗?
难道真是血脉同胞,医者仁心?
这……或许还真是如此,唉,那郝君书放足手术记,实在看得人心潮起伏,所谓麻醉手段,若非神仙,哪能办到?按他设法搜罗到的一册《赤脚医生手册》来说,所谓的麻醉,不但可以让人熟睡过去,而且还要配套的佐以所谓‘辅助呼吸’,又有‘生命体征监测’等等,实在不是传说中服下麻沸散则酣然入睡,开膛剖腹也无知无觉一般简单,手术更要讲究无菌环境,所谓的无菌环境,又是什么?真让人心向往之……
十三去了买活军那里,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这孩子一向对医道极有兴趣,既然连袁礼卿家中都有子侄过去,且听说近日在报纸上极为活跃的天一君子,也是朝中高官家的子侄,那么在此事上也就不必过多忌讳……
和宋一衷又谈了谈京中局势,得知和议谈成之后,合金字模还没到,民间已经出现了好几份活字报纸,有辩经义的,有公然刊发朝廷、买活军新闻,自名为《新闻汇编》的,还有专门刊登文章驳斥买活军政治课本中,关于地主社会剥削论的,这些文章其中还有不乏被《买活周报》采编过去的,只每每刊登之时,都附上了反驳的雄文,也算是论战的一种——武叔卿上任不久,之前忙于四处巡视,消息不太灵通,还是先看到这些文章,等宋一衷回了登莱,才知道原来是对京中新报纸的反应。
这些雄文写得或气势磅礴,或鞭辟入里,不乏文采斐然之辈,其中天一君子的名字,给武叔卿留下了印象。其人实在是雄辩滔滔,而且将谢六姐所说的《逻辑二十四谬误》,简直运用得纯熟至极,凡是被挑选出来的文章,鲜有不被挑出谬误来的,譬如让他一战成名的,便是前三期中反驳由本朝大儒刘起东撰写的《论青贼失意非正》所写就的一文,此文便连武叔卿看了,也不由叹道,“此子可谓是六姐大弟子也,六姐的思想,他倒是比本人说得还要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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