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不少人,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呼吸机微微的轰鸣,和缩在墙角的患者家属压抑的哭泣。男孩仰卧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白(火只)灯的灯光下苍白而没有生命力。心电监控仪持续发出一种刺耳的低频噪音,显示屏上早就没了波形,只有一根拉平的直线。
电击,心肺复苏。再电击,换人,心肺复苏。小初看着男孩的身体被动的跟随各种操作抖动,心里感觉很不舒服,这种秩序井然的抢救忽然让他有些茫然不解。被叫到的时候小初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站在身边的谭一冰机灵的代替他走了上去,配合吹气的大夫进行心脏按压。小初清醒过来,感觉主治医飞快的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显然很不满意。又一次电击,身体弹起来又落下去。患者的妈妈哭得说不出话来,拼命的摆手,爸爸搂着妻子,哽咽着说,别再折腾孩子了。让他,去了吧。
抢救结束了。
小初和谭一冰走出住院部大楼,天早就全黑了。两个人心情都不太好。小初是郁闷着说不清道不明。谭一冰是苦在心里口难开。她上去按压的时候才发现前面不知道是谁没有经验,手劲太大,其实已经把肋骨都压断了。不过今天自己这个同伴好像在现场受了点刺激,这种事谭一冰决定还是先不告诉他了。
那天盯着小初不满的看了一眼的人就是宋引。
小初大概是跟他犯冲,三番两次撞在这个宋引手里。第二次的原因和前面一样都有点模模糊糊,莫须有的架势。结果他被宋引不轻不重的说了两句。
小初收了个脑膜炎体征明显的病人。因为是x南转诊来的,又问出既往有过输血史。高度怀疑为新隐球菌性脑膜炎。抽了脑脊液和血液样本分别送不同单位查隐球菌和hiv病毒。结果回来,果然是双阳性。这是一位免疫缺陷病毒携带的患者,病情明显已经进展了。
住院医把病历本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扔,看看看,xx行副行长。腐败啊。
旁边另外一个进修大夫正在写病历,写错的地方用透明胶纸小心的粘掉,再写上新的。他头也不抬的说,这年头不就是这样了么?现在谁心里没数啊?中国艾滋病感染途径的重要食物链,从瘾君子到小姐,从小姐到各级干部。大家哄堂大笑。小初隐约有些不是滋味。其实这个理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他们上伦理科的时候,老师甚至已经在课堂上公开的讨论过。但是具体到一个人头上,他就会感觉随随便便把这个帽子扣上好像有些太轻率了。这个患者来的时候早就没有自主意识了,他的爱人和侄子一直陪着。他的爱人是一个四十来岁,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每天给他洗脸,擦身,刮胡子,没事的时候就握着他的手说话。善良的女人一心以为丈夫是脑子出了问题,有人告诉她说,多对病人说话能刺激脑细胞,说不定就醒过来了。这些,小初都见过很多次,他觉得大家的说法不可信。
下午宋引过来查房。看了看新的化验检查结果,他笑了笑,说,果然是。随后果断的下了几条指示:立刻动员患者家属抽血做hiv检验。继续追问患者有无性病冶游史。全科医护人员注意安全,从现在起,所有和患者体液接触的操作,取样由住院医组长和直接分管患者的住院医完成,护理由护士长和一名指定高年资护士完成。
小初跟着住院医去和家属谈话。这是最为棘手的谈话内容。诊断基本上是不治。而且还要打听患者之前是不是干了点什么对不住党和人民以及家人的事儿。患者家属在听病情的时候不停的绞着自己的手,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初几乎以为她会受不了大发作出来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情绪出人意料的平静。她说,我可以去做病毒检查。不过我想跟大夫们说明一下。即使是我爱人得了这个病,他绝对没有做过那种事。你们可以到我们当地去打听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连续十年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我相信他的人品。医学不就是要创造奇迹吗?请大夫继续好好治他。住院医一直看着她,不时的点头。可是她却一直看着小初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灼热又有些绝望的东西,让小初不能不相信她的话。可是又有点不敢看她了。
让宋引逮着的时候,小初给这个患者抽了一管血。当时急需检查患者血钾水平,指定操作的人又都不在,别人等闲都不爱往那儿靠,小初想了想只有自己去了。取血并不是什么复杂操作,他带了帽子口罩,和两层手套。过程十分顺利。在药物室处理废物的时候,宋引正在那里等着,看见他就淡淡的说,赵大夫,科里订的纪律要好好执行。下次注意。
小初垂头丧气的答应了。
那天晚上和顾北通话。小初说,我收了一个艾滋病患者。
顾北吓了一跳,说,先保护好自己啊。
小初说,哦。
58
认真的孩子赵小初在科里又待了几天,逐渐体会出内科跟外科不同的地方来了。他发现自己显然更喜欢这里,而且这个宋引真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夫。
有一阵国内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医疗系统算是服务行业,应该划归消协管。投石入水,众皆哗然。老小老小,老来变小,医院几个老教授气的简直不顾斯文要去中央骂娘。别奇怪,他们有这个本事。
在这所学校读过书,或者在这家医院工作过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自豪感。它的名字和中国近现代史紧密的连在一起。在中国以至华人世界几乎家喻户晓。顾北在美国培训的时候,有个同期从台湾来的女孩对他很感兴趣。顾北大方的告诉她自己有个朋友在大陆。那个女孩也洒脱的很,问,那你朋友是做什么的?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才配你吧。顾北笑了?傻孩子厉害么?于是照直告诉她说,他还在念书呢。在xx医学院。没想到那个女孩肃然起敬,哦,是国父去世的那家医院吧?顾北回来讲给小初听,小初并不怎么意外的样子,没感觉这是顾北在抬举他,只是信口说,不只啊,还有xxx,xxx,xxx顾北直接把他的嘴堵住,心说,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谁要你背近现代名人表给我听呢?
可以想象在这么一个地方,传统优良,名医云集。即便是这样,宋引在里面还是显得很特别。虽然说把医务人员划归消协是荒唐了一点儿,不能否认的是,做这一行的的确是个经验性的工作,凭手艺吃饭。你要是手特潮,那是没法混了。相反有真本事的人不管别的怎么样,至少在业内不会少了应得的赞美和尊重。xx科有个老大夫就是,在文革的时候他还是一热血青年,工宣队接管医院开批斗会,他脑子一热就冲上去给了当时内科第一人一个耳光。因为这个耳光直到被打的那位牛人驾鹤西归他才升上副教授,没几天又扶了正。可是就是他当主治医的时候他照样敢在大查房的时候拍桌子跟主任,教授叫板。别人服不服?服!为什么,这位大夫在大多数情况下仅凭一双手一个听诊器,不依赖任何现代化检测手段就能做出准确诊断。现在这样的大夫不多了。
小初发现宋引很不一般的时候就是在他们科教授查房的那天。医院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跟军队有相似之处又不尽相同。比如小初这样的属于初级阶段,干的多是跑腿打杂的活儿。相对来说也不担责任,挨骂反而少。像大查房的时候,老主任要是来了,最惨的是现任主任,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当着一屋子人一样被骂个臭头。老主任是中国发现诊断xx病第一人,本事大,脾气和本事一样大,管你是谁张口就来。但是,宋引在她那儿不挨骂。
宋引坐在老主任旁边,和平时一样,说话简单明确,条理清楚。他的声音是有一点沙哑的男低音,听上去就给人一种冷静理智的感觉。面对主任的质疑他也很少退缩,只是就事论事提出自己的见解。关键是有了责任的时候,他不会躲事儿都推给下级大夫。他往往连神情语气都不变,镇静自若的说,是我考虑不周到布置晚了,所以这项检查结果还没回来。
那天老主任只挑了点小错,骂了两个收错病人的副教授。摔了一本病历,说住院医病历写的太乱打回去重写。反正是没骂痛快,走的时候有点悻悻的。小初他们之前只见识过大开大阖的外科查房,在这种阵势面前心里直发毛。完了事儿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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