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了一阵子。有小孩跑着从两人身旁过去,孟长青给他们让开了路。他扭头看向吴聆,绒光似的雨水落在年轻的剑修肩上,雪色道服笼着柔和的光,孟长青没出声,直到吴聆回头看向他,他才终于开口道:“多谢。”
吴聆没有明白他在谢什么,孟长青的眼神与过往全然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孟长青这样的眼神。他开口道:“你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玄武二十四剑了。”
“这是赞赏吗?”
吴聆摇了下头,“不是这样的。师弟,大道孤独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与寻常时候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心迹更是微渺难寻,好像只是对优秀的后辈说一句带着担忧的、善意的提醒。
孟长青看着吴聆不说话,不像是同意吴聆说的,也不像是反对。萧瑟秋风吹过西洲,天地间潇潇雨下。
吴聆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正好对上了孟长青的视线。吴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活物似的光芒,那不是灵力也不是魂魄,和他所知道的一切光芒都不一样,那是少年眼睛里面天然带着的光,天地万物,一切的一切都湮灭在那创世的星光中。
吴聆莫名就停在了原地,降魔剑的剑穗被风吹起来,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孟长青终于哗一下收拾好了情绪,往前走去,然后在与吴聆并肩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道:“你说的我记住了。”
吴聆看着孟长青负着白露剑向前走去的背影,玄武道服,水色浮光,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道书上写的不世出的绝世高手少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个月后,陆陆续续的,道门修士开始离开西洲,只留下吴地道盟和一部分长白弟子继续在吴地追查。根据陶泽与孟长青的描述,那引发灾祸的邪物是一尊双相菩萨,这与李道玄的说法吻合,若真的如此,此事可能与混迹吴地的佛宗邪修有关。
“佛宗邪修”这几个字,对于别的宗派来说很平常,然而对于长白宗弟子来说,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能让他们头皮发麻,再没有比亲历大雪坪斗乱的长白宗对佛宗邪修更为敏感的了。长白宗两位真人让吴聆、谢怀风两人带着长白宗将近半数弟子分两头追查此事,天下长白宗道场、道观修士全部听其号令,见这阵仗就知道,长白宗要问一个结果。
向来很少过问道门之事的玄武此次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吴地多留了一个月。此次西洲之乱平定,多亏了两位玄武弟子出手相助,之后的灾疫,也多亏了玄武药师带来的药才控制住。
待到西洲慢慢恢复平静,众人逐渐从这场风波中走出来,回过头来看,这才发现了一件事,不知何时起,道门中已经传遍了孟长青三人的少年事迹,传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众人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若非他们三人灭了那邪物,西洲之乱爆发,西洲城乃至整个吴地都会遭受灭顶之灾。他们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一战成名自然而然,而且他们都很年轻。
年轻,这是传奇的序幕。
少年、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天下大宗,这几个字摆在那里,每一个字都足够刺激道门中人的神经,故事流传开再正常不过了。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孟长青、吕仙朝、陶泽,这三个名字很快伴着他们的事迹名扬天下,并且伴随着今后每一次在道门中出现而声名愈烈,直至成为新一代的道门传说。当初的吴聆、谢怀风等人全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三人其中,声名最盛的要数孟长青,这主要是因为仙剑大典上孟长青就已经崭露头角,当时许多修士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并且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天然自带的一个身份——玄武扶象真人座下唯一的弟子。这没法不惹人注意,当今天下六位真人门下所有的弟子,无一不是声名赫赫。孟长青从始至终都想错了,他本来就不该将名扬天下作为自己的目标,从他踏上道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名扬天下,天下少年剑修梦寐以求的,那是他的。
如今的孟长青几乎符合当下道门对少年天才剑修全部的想象,师出名门,一战成名,年纪轻轻就与师兄弟一起降妖除魔名震天下,除了他不狂之外,他几乎就是道书上走出来的天才剑修高手。道门偏爱他再正常不过了,尤其是那些老一辈的修士,他们只是听闻又一个持着白露剑的少年从玄武山下来,就已经充满期待了,孟长青显然没有令他们失望。
不出意外,这个玄武少年剑修很快会成为道门中新的传说,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与天下道门疯狂流传少年天才剑修事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吴地道盟对孟长青三人的冷淡态度,玉阳子谢过了玄武与长白,也对孟长青三人表示了敬意,但是很明显,吴地道盟对孟长青三人并没有太多的感谢之意。
吴地道盟与西洲百姓从未感激过他们,这是孟长青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从他们三人强行将西洲城门封上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得罪尽了西洲城中所有活着的修士,而这批修士后来执掌了吴地道盟。西洲百姓也不感激孟长青三人,庇佑他们的是西洲城的世家大族,和孟长青他们有什么关系?而孟长青关上城门,明显是要他们与那些活死人一起去死,他们恨孟长青入骨。
而且,最重要的是,西洲城附近的吴地修士与百姓也不感激他们。孟长青三人之所以封锁城门,是因为活死人带着碎魂与魂线冲出城,届时吴地必将尸横遍野,然而吴地百姓与修士不领情,或者说,他们的看法随着日子的推移逐渐改变了,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子,那是吴地道盟掌控话语权之后的事情了。
对于当时的孟长青而言,这些事情还很遥远,他刚刚少年成名,赞誉无数,虽然心中有诸多困惑与隐约的不安,但总归还是对前路有着期待。他并没有理解李道玄对他说的那番话,也没有听懂吴聆说的“大道孤独”,对于当时刚刚下山的他而言,要理解这些太难了,或者说要他服输太难了,他简单粗暴地将一切见到的悲剧归结于:我不够强。
他始终相信,只要他足够强大,成为真正的玄武二十四剑,终有一日,他能提前终结西洲城类似的悲剧,他也能够帮李道玄完成所有未了的心愿,他不知道李道玄知道他想的会不会觉得可笑,但是他的确是这样想的,自从那一日他在寒江边听见李道玄说的那番话,他就在想,他想要保护李道玄,继承他的剑,替他去完成那些被视作遗憾的事情。
或许对于师父而言,徒弟的大部分想法都很可笑,因为确实都非常可笑。孟长青永远不会对着他师父提这些。而李道玄也永远不会知道,当日他说的那一番话,孟长青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孟长青年少气盛不能理解世事无常,自然更不会觉得“大道孤独”,四海天下皆是同道,何来大道孤独?孤独的从来只是吴聆而已。那个根骨尽废的十二岁少年一步步走来,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坎坷,才终于成就了今日的“长白当兴”,他对孟长青说大道孤独,孟长青听见的只有“孤独”两个字,连那天晚上如水的弦声都好像跟着孤独了起来。
在离开西洲回玄武的那个夜晚,孟长青去找了吴聆道别。
长白弟子说吴聆在南殿。孟长青往南走。偏殿中有许多的人,里面大部分人是长白的药师,孟长青一眼就看见了吴聆,吴聆站在人群中,低头仔细地清点着什么,他没有留意到走进来的孟长青。
殿中摆着一箱箱的药材,这是两大宗门从自己山上带来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连日来进城的百姓都身体不适,这药材是用来控制疫情的。殿中有药师在忙碌,道门的老药师从不允许普通的道士碰他们的药,年纪越大越是性情难以捉摸。
吴聆一身雪色长白道服,站在案前低声地嘱咐一个年轻的长白药徒,风吹了进去,降魔剑的穗子轻轻扫了下他的肩,又扫了下。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的眼神越过那药徒的肩看向站在大殿门口的人。
孟长青抱着白露剑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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