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办法,锦端的老百姓就是要如此想,可想而知,当时的岑妄顶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当岑妄第一次率兵出征时,当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士兵右臂的盔甲上系着的白布时,人群中不自觉地传来低泣声,也不知从哪处角落里飘来书生吟诵《国殇》的声音。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渐渐的,吟诵的人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声压沉沉地往四处推去,夹杂着那阵阵的抽泣声,仿佛当真有鬼魂在次不甘地徘徊。
宁萝其实并非土生土长的锦端人,而她在锦端的短暂那一年,因为燕王镇守有方,她也没有见识过大阿的残暴,因此她对大阿的那些恨意更多的是立场带来的,并没有那般得深刻。
直到在那一刻,锦端人的不甘、不屈与恐惧汇成了一句一句的《国殇》,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枉死的魂灵在吟诵,而是活人也成了鬼魂,于是那种血海深仇不用更多的控诉,即使是宁萝这样的局外人也都能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岑妄自然也明白,他抬手起势,士兵便齐齐抽刀出鞘,青铜争鸣的声响让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砍向了岑妄。
岑妄沉声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层层的声浪将这句诗文托举了起来,一叠叠地打了回来,打到每一个锦端人心中,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满大街都只是兵器曳地的声响。
等待军报的那些天里,锦端人又是缝孝衣,又是做红衣的,却是没有人想着逃跑,或许那刻,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岑妄能够得胜归来,就高高兴兴穿上红衣去庆祝,若是失败了,就穿上孝衣和锦端共存亡了。
就是在那一刻,宁萝喜欢上了锦端,她和林深说:“如果有下辈子,真想托生在锦端。”
林深微微一笑:“是吗?”
反应却是很淡的样子。
宁萝想到他父母的死亡,以为是自己的话叫他伤心了,忙把话题岔开不提了。
这些事在当时看来确实是没有什么的,只是或许人性就是如此,等起了疑心,就能把许多本来不在意的事都串了起来。
再譬如后来岑妄真的得胜归来了,所有锦端人都在欢呼庆祝,明明不是过年,整个城池都像是过年一样喜气洋洋,连隔壁店家那抠门的老板都肯在门口施粥三日了。
唯独林深没有那么高兴,他微微皱了眉,道:“怎么会赢的?”
宁萝以为这是个单纯的疑问句,便道:“或许是哀兵必胜。”
林深便道:“也是。”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让宁萝收拾一下,带她上街玩,但宁萝因为叶唐在,不想给林深惹麻烦,就没应。
现在想想,林深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微妙了,但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总能把很多反应都掐得很好,让人很难多想。
别说当时宁萝没有怀疑过他,就算怀疑了,他后来要带宁萝去玩,也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想一起庆祝这一次的胜利,自然很快就能让人打消对他的怀疑。
但无论如何,这种事还是得和岑妄说说,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机会把梦做下去,那这些事他也就没有机会知道了。
宁萝这样想着,打开了门,然后几颗臭鸡蛋就砸到了她脸上。黏稠的蛋液顺着脸际往下淌,让宁萝睁不开眼,她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然后听到尖锐的哭声:“你把当家的还我!”
第六十章
宁萝被推了那两步还没有站稳脚跟,肩膀又被人接二连三地撞了去,纵然未睁开眼,宁萝也知道是有人挤开她径自往她屋里去了。
她忙用袖子擦去黏在眼皮上的鸡蛋液,睁眼一瞧,就见三四个男人已经不打一声入了屋,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了,宁萝刚要喝止他们,先前那妇人忽然又用头锥撞她,继而双手一摊,双脚一蹬,坐在地上哭喊了起来。
“我那可怜的当家,平日我便说他做事太过勤勉不好,他不听,现在可好了,给黑心的雇主干活,倒是把命都直接干没了,你这一走,让我们孤儿寡母的该如何活下去?”
她一阵哭一阵骂的,倒是吸引了许多人过来瞧热闹,宁萝瞧着那些围过来的人群,忽然有了些怯意。
她并非是心虚,只是此时此景,很容易叫她想起上一世是被叶唐揪着在巷子里的时候的模样,彼时周围也是围了一圈这样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用最不负责任的语言造谣她,也用最苛刻的要求责骂她,都说人言可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宁萝感受过那样的滋味,她当真觉得千夫所指之下她何止是百口莫辩,那挺直的脊梁骨都快要被说断了。
因此当一双双眼睛流露出好奇兴奋的目光向她望过来时,那巨大的阴影又再次向宁萝笼罩了过来,慢慢的,在她的眼里,向她靠近的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张张浮在黑暗中的血盆大口。
她的心脏瑟缩了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倒是让那妇人哭得更起劲了:“当家的,你看看你跟了个什么样的雇主,你为她做事因此丢了命,她还不愿负责,想要脚底抹油开溜掉,这世界上怎么有这等黑心肝的人啊!”
“我没有,”宁萝给自己解释,但她的声音比之于妇人高亢的声响,是显得那般无力,“我若是不愿负责,也不至于昨晚整整寻了一夜,今日也去报了官了,你们且耐心等等,或许马上就可以寻到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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