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年初外任江南巡抚使,返回都邑之后转文昌右丞,历时不过两月,又被选派出任豫州刺史,趁着面圣辞行之际,讲起如今都内酷吏蜂起、搞得都城之内乌烟瘴气,希望太后能够勒令那些刑吏收敛一些。但却没想到刚刚讲起这个话题,太后便怒火中烧,愤懑于面。
面对一脸怒气的太后,狄仁杰心中也是略存忐忑,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民愚风堕,这是宰相的过失。敦教世俗,并非刑司职任。逆乱横起,已经是国家的不幸,将士用命,使小疾未成大祸。但若因此使朝纲失序,刑卒代劳宰辅,反倒失了定乱靖邦的本意。刑士之中若果真有才堪宰辅却只以卑职相酬,臣恐朝廷失士之憾弥彰。”
武则天听到这一番话,一时哑然。她自然心知那些猖獗的酷吏是怎样货色,哪怕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好说其中有什么遗珠的宰相之才。
狄仁杰偷换概念,将刑吏纠察民风上升为对宰相群体的不满,偏偏刚才她先将坊野流言上纲上线,一时间倒是不知该要如何反驳。
见太后闭口不言,狄仁杰便又继续说道:“政成于立而毁于摧,逆势难久可知人心向背。譬如邪风扬尘,难撼泰山之重,偶或片刻有扰视听,久则自已,实非大患。敦教驯民,堵不如疏,足其需用,释其疑难,则士庶咸安。”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只是略觉尴尬,可是听到狄仁杰继续说下去,心情逐渐转为羞恼。
什么叫释其疑难?民众们所疑难盛传,无非是她究竟有没有将儿孙幽禁杀害?想要释疑也很简单,让她的儿孙多多显迹人前,谣言自解。
虽然狄仁杰已经表述的非常委婉,但仍然改变不了他的本意是希望幽居大内的皇帝李旦能够站到前台来,直接面对大唐臣民!
“狄公体正言直,每每问教,受益匪浅。若非国务急遣,我真希望公能长留台阁,省过谏非。”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又微笑说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难道没有一点数?既非宰辅,也非谏司,一个外派的刺史罢了,这些话题不在你的职责之内,管住自己的嘴罢。
虽然心中已经有些不悦,武则天还是有所克制。对于真正有能力的臣子,即便有失检点,她也愿意给予包容。
此前狄仁杰在江南禁绝淫祀,展现出干吏大才的一面,如今豫州刚刚经过越王李贞叛乱的扰动,正是人心浮动,民情喧扰之际,正需要良才镇抚,因此她才选派归都不久的狄仁杰前往。
但是包容并不意味着纵容,狄仁杰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在朝野之间颇具代表性。这些人虽然大事不违,但内心里仍然仅仅只是将她当作李唐的太后,高宗与当今皇帝之间的过渡,而非将她视作一个人格、权柄独立的人主。
更进一步讲,狄仁杰心里难道就没有疑惑她究竟有没有囚杀儿孙?想到这里,武则天心里便多有羞恼。
虽然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程度。但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武则天也希望能够做的更加体面一些。
所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她要君临天下,囊括宇内才士为己所用,必要的粉饰仍然不可忽略。特别对于一些身具才力而又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完全丧失底线的人,彼此留下一点台阶,才能相安无事。
那些酷吏幸徒好用是好用,但若满朝俱是此类,朝局难免乌烟瘴气。这会更加坐实她女主祸国的形象,也是武则天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
“狄公久不在朝,旋来旋去,让人遗憾。临别在即,日前所得雕虫一篇,与公雅赏。”
武则天微微侧身,吩咐陛立宫人道:“去将《慈乌诗》稿取来。”
狄仁杰这会儿正垂首自警于太后言语中的敲打,他虽然已经在极力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亢进过甚,但有时候仍然难免将意图表露过于急切。如此一番自警,对此并没有过分在意。
很快,宫人匆匆返回,并在太后示意之下将诗稿递到了狄仁杰手中。狄仁杰垂首览卷,脸色渐渐有所变化,特别在看到诗稿落款之“臣守义谨呈御上”,脸色的变化再也掩饰不住,抬头疑道:“这、这是……”
看到狄仁杰的神态变化,武则天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很快消散,昂首作叹息状说道:“虽是幼顽所献,但联绝之内纯挚之意又哪是黄口能为。狄公若有所度那也没错,正是旧人刺心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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