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微雨,小楼细灯。弦月退隐一半,比南屏山的月亮更怕羞些。
了疾自从出家,偶然回家来,也从原来富丽的居室里搬了出来,拣了间僻静的屋子住。屋外头就是隔开两宅的院墙,因为近,仍然能听见那头客来客往的寒暄嬉笑。
这些人爱凑热闹,谁家不论是办红事白事,他们一请便来。有的不用请,也趁着热闹上门打秋风,无非是借口凑在一处玩玩耍耍。不见得有几个人是真心来为死者凭吊。
所以,月贞的那点扭捏作态并不算什么,多的是人比她惺惺作态。了疾捻动菩提珠,静作如是观。
倏闻“笃笃”的叩门声,起身去开,是他母亲进来。身后跟着个丫头,提着个三层髹漆大食盒,搁在案上便退到外头去等。
了疾立掌行了个礼,“这么晚,母亲怎么过来了?外头还下着雨。”
他母亲人称霜太太,是琴太太的亲姐姐。眉目与琴太太有几分像,也是一双圆眼,却有个尖尖的下巴。可以看出来,年轻时比琴太太美艳几分。
但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往日的荣光叠着如今的富贵,长成了一身肥肉。尖下巴底下又长了层下巴,眼尾也压出几条皱纹。
姊妹俩在家时是清清楚楚的姐姐妹妹,嫁到李家,琴太太虽是后头来的填房,嫁的却是大老爷,按理该是大太太。但外头又怕霜太太心里头不舒服,因此不叫什么大太太二太太的,只叫琴太太与霜太太。
霜太太因为胖,气度上看着也和软,却软得带几分无能的怨气。琴太太身上则更多一些精明干练的劲头。姊妹俩倘或放在一处比,霜太太更像个华而不实的圆肚梅瓶摆在那里。
她亲自将食盒里的几样清粥小菜端出来,微微躬着腰,贤良慈爱,“我听见说你在那边做完法事没赶上吃午饭,回来我叫厨房里煮了稀饭,都是素斋,你吃些。”
了疾在背后阖上门,将案上几只精致碟子扫一眼,笑着拖出根梅花凳请她坐,“我不饿,母亲费心。”
霜太太上睇他一眼,蛾眉稍敛着埋怨,“人是铁饭是钢,哪有不饿的?未必你真修成了个神仙?那是哄人的话,还不是为那些个没道理的清规戒律。”
说着,转而一笑,也拽出根杌凳来拉了疾坐下,“你悄悄吃,不给人晓得不就是了?”
她递上牙箸,了疾却合十闭上了眼。
劝他不听,霜太太有些怄气,眼泪一眨就滚下来,说话仍旧轻声细语,“真是养个儿子养成了个白眼狼。还不如你渠大哥,就算你姨妈不是他亲娘,他活着的时候,还晓得听她的话。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不肯听我一句话。”
一提到刚没了的大爷,了疾便掀开眼皮,一桩慧目澄明地将她看着。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不过好在他不是多事的人。霜太太脸色霎时有些不自然,闭口不言了,走去将窗户底下的罗汉床摸了摸。
屋里一应装饰陈列十分简朴。不见任何金银玉器,只得一张古朴八仙桌,墙下立着架多宝阁,满载佛经。
这张罗汉榻也不见纹饰,髹黑的,铺了层褥垫。来客便搬来炕桌当榻使,休息便铺上被子当床睡。了疾跟前也要不要人侍奉,那褥子还是听见他回来,霜太太使人新换的。
她仍然觉得薄,坐在炕上掉眼泪,“没道理出家出家,是连家都不要了。你回来住在这里,离我的屋子又远。为娘的想瞧瞧儿子,还要绕得老远的路。”
了疾将几个碟子装回食盒里,去倒了盅茶端到榻上,“母亲倘或想我,就常到庙里去走走。佛前烧烧香,听听经,心里又清静,对腿脚也好。”
霜太太一听这话,面色彻底冷透,白得木讷脆弱,“你的意思,叫我常去受受熏陶,也学得你,万事不管诸事不问的?真是没良心,你父亲时时不在家,我都撒手不管了,这么大个家岂不翻了天?亏得有你哥哥帮着打理钱庄上的事,你和你父亲,只晓得在外头做你们的逍遥菩萨。”
了疾默然不语,只是笑了笑。
霜太太自己怨一阵,心又一软,下巴朝桌儿上一递,“饭不吃就罢了,这褥子可不行,太单薄了。夜里又下雨,还是冷的。一会叫丫头送一床来,你一定要铺上。听娘的话,好不好?”
这就算和好了,母子俩谁还跟谁计较不成?了疾答应下来,送她到廊下,嘱咐丫头撑好伞。丫头提着灯笼打着伞,两人双双步入细雨中。
雨有些打偏,霜太太抬着胳膊像在拭泪,因为长得胖,又活动起来,伞遮不住她,一条手臂露在外头,沾得微凉。
了疾望一会,及至她彻底没入黑暗。他折身进屋,阖上了门,阴雨尘寰被他行容冷漠地关在外头。
这雨到进三更才停,灵堂那头的动静也渐渐萎靡。天晚了,宾客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留宿在两边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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