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城赶到百花谷的时候,祝百凌还坐在软锦椅上,两个弟子在帮她揉腿,一个靠在她肩上,一个依偎在她的膝头。
毕鸠抱着尸婴站在一旁,眼睛仍然有些湿润,燕赤城没有看她,锋利的目光只冷冷地从尸婴上扫过。
祝百凌没睁开眼睛,只徐徐道:“燕赤城,你来了。”
燕赤城点了点头。
祝百凌懒洋洋道:“来兴师问罪?”
燕仙君看她,没有应答,半晌才道:“朱眉,看着我。”
祝百凌缓缓抬眸,鸦黑的睫羽下有一双乌墨般的眼睛。
她忽然笑道:“你的眼睛,从前也是黑色的。”
燕赤城点了点头。
祝百凌道:“我很羡慕你。”
燕赤城深深地看着她,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祝百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纤长的手掌张开又合起,她的指骨比寻常女子粗大,指腹也布满了粗糙的枪茧:“记得那场天雷吗?”
燕赤城缓缓颔首。
“几百年前……四百一十三年前,”祝百凌看着远方,燕赤城注意到她想事情时的神态和谢秋石很像,他们都喜欢看着遥远的地方,只是谢秋石的目光总是像鸿毛那样飘飘荡荡,苇花似的没有分量,甚至没有实体,不知道落在何处,而祝百凌的目光则如箭尖,锋利簇集,“瀛台山有一场盛大的天雷……那个时候谢秋石还没有成仙,我和你也只不过是两团模糊的神识。”
“我记得。”燕赤城徐徐道,“在那一次后,你开了花。第一次。”
祝百凌摇头笑道:“可我并不想开花。我无疑招蜂引蝶,供人赏览,更无意结果生实,繁衍生息。”
燕赤城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那场天雷,对你来说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一场气象。”祝百凌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劈断了我的根系。”
燕赤城嘴唇一动,身体像是凝滞了一般,僵立在地。
祝仙子续续道:“草木有还阳之说,若是根系枯死,枝干中却仍有养分,还能短暂地开一季花、生一季新叶……上天似乎想看我祝百凌的笑话,我不仅在将死之时第一次开了花、结了果,还第一次成了精魂,修成了人身。”
“天雷本就蕴藏仙意。”燕赤城沉声道,“它既是你的死劫,又是你的机缘。”
“是么?”祝百凌冷笑,“仙意要看我的笑话?”
燕赤城摇头道:“天道无情。”
祝百凌喝道:“可我偏生最恨旁人看我的笑话、左右我的生死!一道天雷,要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便死,岂有此理!我叫我的枯根攀上了‘生魂树’的根系,我们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我骗了天道,骗了天帝,我成为生魂树的一部分,我不再是一棵方生方死的老桃,我要做和你平起平坐的姊妹!”
“……你也骗了我。”燕赤城轻叹一声,垂下双目痛苦地说道,“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依托于我而生,我也从不知道斩断生魂树,你也会死……”
“那是我的耻辱。”祝百凌抬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却渐渐的平稳下去,甚至带了些罕有的温和,“如果你知道,你会放过我吗?”
燕赤城没有开口。
祝百凌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你知道告诉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会把我的生命和你那不值一提的俗情放在秤的两头秤量,在我看来,这比要了我的命还要耻辱。”
她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完,又道:“我不恨你,燕赤城,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在你眼里至始至终十分公平……而我只不过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抛开对你的依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叫所有人都知道一株随天地摆布的草木也有一天可以与天地同寿,可以摆布自己的命运。”
“你能做到么?”燕赤城忽然道,“通过妄夺他人生命,通过欺骗、加害谢秋石?”
“有何不可?”祝百凌冷冷地看向他,“鹰食蛇,蛇逐鼠,鼠食草谷,生灵要存活,就须以生灵相补,哪里又有真正的善恶对错、高低是非?”
燕赤城长叹一声:“既如此,你又为何只给贪欲熏心之人用金缕衣?你为何不将这尸婴化作粉末,散之天地,不分对错地去攫取他人的精血生命?”
祝百凌蓦地拢紧掌心,攥紧了拳。
“你要的太多。”燕赤城终究道,“祝百凌。”
他没有再叫自己的妹妹“朱眉”,似乎在祝百凌揭穿“寄生”一事后,他们便无法再继续维持名存实亡的兄妹本分。
寂静维持了许久,直到祝百凌沙沙开口,声音嘶哑:“枯心枪在何处?”
孔雀惊道:“仙子?!”
“仙子,您刚刚和那谢秋石恶斗过……”
幽冥众弟子接而开口,燕赤城低眉看向祝百凌,墨袍一展,长臂一招,白缨枪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攥在手中。
祝百凌手执“濯红缨”徐徐起身,声音淡淡:“你我之间,曾相依为命,曾相携而行,交过共同的朋友,喝过同一杯酒,看过同样的山川河流,在孤零零的山头共度了几百年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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