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上海,照“家门”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
接风宴罢,松江老大先说:“老大!明天晚上,我们小叔叔专诚请你。你把辰光空出来,不要答应人家的约会。”
“这,”孙祥太问道:“‘专诚’两个字不敢当。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来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从身上掏出一个帖子来双手递了过去,“孙老大,你一定请赏光!”
帖子是全帖。礼数如此隆重,定有所谓,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轻松的事。但江湖上讲究的是“闲话一句”,即今明知是“鸿门宴”。亦无退缩之理。所以孙祥太反倒不作谦词了:“朱先生赏脸,我不能不识抬举,准到!”
“好极。”朱大器又说,“我的意思是诚恳的,不过也不是虚客套。特地借老孙府上摆桌饭,为的是请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说句好朋友托熟的话,我虽没有蒙‘祖师爷慈悲’过,其实家门的兴衰,我跟两位老哥一样关心。”
“这倒是真话。”小张接口说道:“门槛内外都是一样的,只要讲义气,做事不违背祖师爷的道理,哪怕没有‘慈悲’过,照我想来,祖师爷一定也会点头的。”
“是啊!”孙祥太感慨又生,“做人凭心!心不好,哪怕上过香、磕过头、当着祖师爷立过誓,一点用都没有。”
这话当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说下去诸多不便,因而刘不才将话扯了开去。追忆前一两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颇多可谈,而官军毕竟打得还好,东南半壁,恢复旧观,只是指顾间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谈到彼此协力,重整家园,做一番事业的计划。这样越谈越起劲,也越谈越投机。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乐,不知不觉又谈了个通宵。
孙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马,见天色将曙,便索性不睡,说是一个人要出栈房去走走。
为了尽地主之谊,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张与他住一家客栈,起居更当相共,而孙祥太一概辞谢,意思相当坚决。最后又说,是有事要办;要去看一个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强,各自归去睡觉。
只有小张不大放心,“老孙,上海只怕你还没有我熟。这一两年夷场上格外发达,新辟了好些路,绕来绕去,越发难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困。”
“不必,不必!我一个人去。”
“要嘛,关照栈房里替你喊一乘轿子。”小张问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在——”孙祥太答道,“我晓得地方。你不必费心了。”
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要多说,就是自讨没趣了,小张只好听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间,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孙祥太的行动,似太突兀。这么早不是看朋友的时候,他这个朋友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启人猜疑。
“嗐!”小张失笑了,事不关己,何苦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去花这种不相干的心思?这样一想,立刻便能丢开一切,翻个身恬然入梦。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朦朦胧胧听得有人在喊,睁眼一看,是刘不才掀着帐门站在床前。
“小张,快起来!”
声音中带关惊惶,再定神看他的脸色,亦复如是。小张的心一懔,睡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地来,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赶快走!”刘不才说道,“孙老大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地方,约好了人,要‘做掉’他。”
“这——”小张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为啥?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点不假!”小张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我去通知他。不过怎么说法,你要告诉我。”
刘不才也不知该怎么说法,只能将消息来源告诉他:“是朱姑奶奶来跟我说的。朱姑奶奶是哪里来的消息?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想来你也晓得,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小张一面扣衣服钮子,一面答道:“这不用说,是松江老大告诉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孙约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来源如此。不过我不明白,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香堂也开过了,为啥老孙气还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晓得了,现在也没有功夫细谈。事机急迫,你赶紧去吧!”
“当然。”小张索性坐了下来,紧皱眉头,是用心思索的样子:“刘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话有个说法,我们在路上商量。”
“一时也没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兰那里落脚好了。第二步该怎么走法?到了那里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于是小张匆匆漱洗,与刘不才出了客栈,两乘轿子飞快地直奔大丰。下轿一看,便觉从伙计到小徒弟,神色都有异状,两人对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说话要谨慎。
“敝姓刘。”刘不才先开口,“是朱道台派我来的,有笔生意是跟宝号姓李的朋友接的头。请问,他在哪里。”
“啊,啊!”帐台上走下来一个人,长袍马褂,像是大丰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刘老爷请里面坐。”
引入后进客堂,小徒弟递过茶烟,那人告个罪转到后面。
过了好半天,只见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面如银盆,眉发如漆,别有一种令人目眩的颜色,不用说,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刘老爷?”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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