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都没有话说。半晌,韩锷才找到话道:“你只传书跟我说朝廷要派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来,却还没说是谁呢。”他于朝中要员本不甚清楚,这么说也不过没话找话提一句吧。杜方柠微微一笑:“不过是仆射堂又新生的动议。看着十五城这事有利可图了,他们也心动了,不想让我们东宫坐大,于是,什么废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北庭都护府也被翻出来了。”
她半讥半笑地说出了这番话。韩锷却在她话里语意内分明是置身于东宫与仆射堂的争执之外之意。——她想说的是和自己这无牵无碍的人站在一边吧。两个人这次重见,不知怎么都有些再世为人般的羞涩感。韩锷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柠的手,杜方柠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却也就由他握住了。这一刻静静的温柔谁都不想破坏,过了好久,方柠才嗤声道:“你知道这次来得是谁?这个人说起来你却认得。”
韩锷一愣:谁?他在朝中认得的人可不多。心中却在想:怎么今儿和方柠在一起,那盅毒却象没有发作?只听杜方柠笑道:“自从我斩了张掖防御使后,朝中仆射堂那边的文官想来吓破了胆,北庭都护府重建的朝议虽是他们提出来的,但却没有人想来。也是,你一个江湖浪子,加上我这个有名的豺女,又是这么的荒天塞外,没个规矩,搁谁谁也不想来吧?最后,仆射堂那边领命前来的却是你的一面之交:古超卓。”
韩锷一愣,他一支手握了杜方柠的手,不舍得松开,却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是他?他来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杜方柠将眼望向他:“你放心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这姓古的人倒还与一般的官儿不同,是有些爽气的。他来总比别人来好。不过,他很有才力,说不定,他来对我来说比别的人来要糟。”
她的话一顿,不想再提这些势力之争,“我听说,咯丹三杀已经对你动手了?你碰到了几个?”韩锷一低头,他知道,方柠在康城本来还有很多事务,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回,想来就是为了这事了。他低声道:“一个。”
杜方柠在他跃身上房时想来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伤。这时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剥韩锷身上的袍子。韩锷拧了拧身,杜方柠手却压在他肩上,低声道:“别动!”那声音严厉中又有一丝温柔,韩锷一静,就听了话不动了。
杜方柠把他的外衫从领口褪下,只见从肩到背,好长的一条刚愈合的伤口。只看那伤口形状,凭杜方柠对韩锷功底的熟悉,已大致猜得出当时动手情形。她用指轻颤着顺那疤痕划下,低声道:“好厉害的刀法。是戈壁长刀图鲁?”韩锷静静道:“我猜是他。”杜方柠牙齿微微轻颤。她没有说话,但韩锷了解她,凡她这样的时候,那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杜方柠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没再动,可那指尖却传出了一点热力。两人心中同有一种豪气涌起——有我‘索剑之盟’在,就算什么咯丹三杀来了,又有何惧?就是大小金巴连同俞九阙同时出手,那又怎样!
两人同时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呼啸之声,那是他们联手对敌,数犯豪强时就养就的默契。他们似同时给那咯丹三杀判了死刑,因为方柠那手指的轻颤。她的愤怒是为了韩锷的伤,韩锷的愤怒是那人居然惹动方柠、让她一向平静的心居然如此愤怒。只听杜方柠道:“不只他们,大漠王莫忘记恨你伤他之仇,近日与莫失已同时出马,只怕不日也就要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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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没有说话,却把背靠在了杜方柠站立的膝上。两人心中同时腾起一股杀气,但杀气之下,却是掩也掩不尽的温柔。这么过了不知有好久,杜方柠只觉韩锷靠在自己膝上的肩背越来越热,热得都让她心生惧怕。她的心里迷迷一乱,忙忙退开一步在韩锷一尺远坐下。
韩锷的神情间也似有着焦切,两个人却一时都没说话。好半晌,韩锷才因肩头被风吹冷了呼吸重又平静下来,只听他道:“据库赞派出的探马打探回来的消息,今年边塞只怕可以平静些了——羌戎有内乱,羌戎王帐下左右贤王与大小二十八部落有内斗。羌戎王乌毕汗已强令他们都回师青草湖极北之地,以平定这场内部纷争。看来,今年防备羌戎之侵袭之心可以少担一点了。只是不知,这个消息确不确实。”
杜方柠也平静下来,点头道:“啊,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对你说——王横海也有书信来,讲的也是这个消息,他说基本可以确定。他正筹划着要盯紧这个消息,一有时机,就趁势进攻以平羌戎呢。可惜,他说他的大军一时准备不好,里面好多缠杂的事。他在军中又不能用权,多有掣肘。这事朝廷好象也知道了。不过,朝廷中即风闻此事——他们苟安惯了,只怕西征的事反由此缓了下来,只要王将军保住边塞不失就大呼侥幸了。这倒可虑。”她口里说着,见韩锷默不应声,不由侧头去看他。
只见韩锷分明听见了,却没有望向她,而是把一双眼直向黑夜中望去。他望的是那个极北之地,眼中有一种烧着了般的神情,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种负勇赌狠到极处的悍厉,那是一股——杀气!
杜方柠心中一惊,她还从未在韩锷身上看到过如此炽烈的杀气,锷、一向是个看上去淡泊宁定的人。她用眼搜索着韩锷的眼,她要看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韩锷终于回过眼来了,与她一望,就似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读懂了自己想法的神色。但韩锷眼睑一垂,似有意似无意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思,也似故意要解开尴尬地道:“你听说过没有,朴厄绯打算今年年底就要与伊吾王成婚了。”杜方柠怔了怔,然后唇边一笑,她早已料到,只是没想到塞外之人守制时间可以这么短。
韩锷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彼此一笑,似是心中对此事已有评价,所见略同。只不过方柠的笑是讥刺的,韩锷的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也有一点悲凉——他似看到了那倒卧在这场婚礼路途中的那具居延王的尸首,那也是,他一手送给朴厄绯毒杀的。
天上的月亮真的好圆,又照着几家欢乐几家愁呢?只听杜方柠叹道:“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呀。我急着往回赶,没想,到底还是错过了昨天的中秋了。”昨天是中秋?——韩锷这才猛然想到。他看了杜方柠一眼,忽低声道:“阿柠,那今晚我们也团圆好不好,今晚,你不要走……”
杜方柠惊愕地看着他,却见他的脸已羞窘得如火烧一般。但他并不就此窘住,反趁自己惊愕时一把抱住了自己。杜方柠身子连拧,要挣脱出来。可她从没有这么觉得韩锷的手劲如此之大过。他横揽着自己的腰,手臂紧紧的,让自己都觉得单凭着身上的力气是挣不脱的了。
杜方柠的指甲抠进了韩锷的手臂,她似忘了自己也是一代技击高手,忘记了所有的技巧,只凭她一个女子的体力挣扎,那却怎么挣扎得过?
韩锷身上的火热似也烧灼了她,让她的身子水般融化。他抱着她一跃而下,已进入屋舍。——小计说得不错,自己又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当成什么超卓的人物?管它什么千古声名,百年担负?即然,这塞外的一夜如此可遇而不可求。即然,他几乎注定永生也不可能读懂这个女子,那他为什么不尝试用另一种方法把她彻底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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