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花费多少不要紧,务必要将事情办妥。若财力有不支,开内库便是了。”
饶是早有预料,上官才人也不觉长睫一颤。要知道,上一次皇帝开口允诺“花费多少不要紧”,还是一意孤行修筑明堂之时;彼时为昭天命明正统,在这前无古人的浩大建筑上倾尽国力,府库都为之一空。而今旧事重现,经典复刻,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只是迎候一个才女而已,用不到这样的规格吧?
心腹这一份不由自主的迟疑,自然在皇帝鉴照之中。以圣上往日用人的脾性,原本是只管执行,无需多虑;但近日的筹划实在太过郑重关键,却不能不向心腹做详尽的解释,以免犹豫彷徨中,生出什么不应有的猜测。
皇帝踌躇片刻,缓缓道:“自然,以这样的规制迎接并无诰命爵位的女子,是太过分了些。不过,朕苦心竭力,也并非仅仅为了这超凡脱俗的才女,其实大半的心思,还是在于保全自身——也是保全你们,免得辛苦半世,将来落个没有下场……”
这句话幽幽而出,不徐不疾,却听得上官婉儿惊心动魄、汗出涔涔,立刻便匍匐下去以首叩地,骇然畏惧中几乎言语不得——
没有下场?什么没有下场?尊贵强势如当今皇帝,怎么会‘没有下场’?
这是臣子可以妄听,可以妄议,可以妄想的吗?
眼见心腹哆哆嗦嗦缩成一团,皇帝却俨然并不在意,语气依旧平静而和婉:
“说句实话,朕现在看着是赫赫扬扬,天命攸归;但究其实质,朝中的根基却是虚浮浅薄、头重脚轻。李唐皇室是与朕势不两立了,武氏宗亲也真正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多半不过依违其间,坐观成败而已。一一细数下来,朕所能仰仗依赖的,居然只有那来历不明、用意也不明的‘天书’。”
上官婉儿汗流浃背,勉力道:“天书垂幸,也是——也是陛下上承天命,下临万邦,才有这种种的助益。”
皇帝莞尔一笑:“助益?助益自然是大极了。没有上天赏赐的那本农亩水利的宝书,朕也不敢贸贸然变革田制,督查河工。不过,所谓‘上承天命’者,也只能说说而已了。在天书的眼中,朕真有什么‘天命’可言么?”
上官婉儿垂目屏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朕现在应当还是有点‘天命’的。毕竟朕还有不少的用处——无论选拔人才、革新科举、遏制兼并,抑或犁庭扫穴清除蛮夷的隐患,都还需要朕这么个绝无退路的皇帝夙兴夜寐,一一料理。只要这点‘用处’还在,上天大概也不会吝惜恩赏。”
至尊淡淡道:“归根到底,对高高在上的天幕来说,社稷为重君为轻,皇权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上官昭仪紧闭双唇,愈发不敢稍有声息了。数年以来她追随皇帝整理天幕的种种传授,隐约也窥伺出了这天书真正的立场。以多年的判断看,好消息是这来历不明的天幕是真不在意皇帝的性别出身,绝无什么歧视慢待可言;坏消息是这天幕的态度冷漠到一视同仁毫无差别,而唯一在乎的恐怕只有“历史偏差”!
——换言之,只要能达成它理想中的历史走向,那么皇位上哪怕坐着的是一条狗,天书估计都不会有什么介意。
在这种冷漠冷血浑无顾忌的姿态前,所谓“皇帝”不过是天书执行心愿的工具人而已。所以男女无所谓老少无所谓姓氏亦无所谓,真正是坦坦荡荡毫无分别心,所倾心关注的,大概只是治国的kpi而已。
这种姿态难言好坏,但显然绝不能让至尊放心。事实上,即使上官婉儿御前适逢聆听天谕令之时,有时都难免生出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能够完成心愿时,天人之间或者可以合而如一亲密无间;可设若身为工具人的天子不能事事令天书满意……
上官昭仪打了个寒噤,掐断了这念头。
皇帝面色不变,只是缓声开口: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朕努力将事情办好,也能应付过去。但天下风波难测,总会有不能如意的时候。真要是朕年老而力有不逮,天书会格外留情么?”
她呵了一声:
“……毕竟,朝廷里什么都缺,但最不缺的,恐怕还是候补的皇帝吧?”
这句话说得刻薄之至,却也极为准确——以而今论之,如果天书真厌倦了女皇的统治,那它可做的选择其实相当之多。庐陵王固然是愚钝蠢笨烂泥扶不上墙,但皇嗣李旦谦冲慈和,却是相当合格的继业之君;甚至说句难听的,只要天书设法解决了皇孙李隆基过于长寿的bug,那这位未来的玄宗皇帝,也算是个求之不得的贤明君主……
什么叫我煌煌上国的“六位帝皇丸”呐?
当然,天书未必尖刻狠戾到这个地步。但凡人总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一旦想起自己生平刻薄寡恩尖酸狠辣的种种举止,女皇便实在不能生出什么信心。
“所以,朕不能不为自己留一点退步的余地。”
皇帝指了一指裹好的答卷,其上“米兰芳”三个字犹自墨色淋漓:“事涉皇权,原本不是常人可以措手的。不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即使高高在上如天幕,恐怕也没有这份无欲的本事。”
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魂不守舍,但终究是隐约领悟,低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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