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陛下还嘱托过,公主启程上路时,也可以将皇嗣家的几位皇孙一并带上,也算长长见识。”
公主深深伏拜于地,宽大衣袍如水一般氤氲铺散,似乎是五体投地,全身心匍匐于皇帝天覆地载的恩典之中。但听闻这短短一句嘱托,衣袖依旧是微微一颤。
皇嗣家的几个大儿子都快要到弱冠之年,又哪里需要长什么见识?
——不过,这也并不足为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既然恩出格外,大大加强了女儿的权势,那自然要依仗儿子家的血裔,稍稍予以制衡。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帝王心术。只是,与先前温厚体贴、情谊殷殷的假象相比,未免太过——太过——
这转弯也太急了点吧?!
太平公主深深呼气,终于平复了那莫名暴躁的奇异情绪。她低声开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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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阁侍郎、平章军国事狄仁杰合上一份堂帖,拈起狼毫,饱蘸朱砂,在堂帖的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花押。
“上官昭仪已经从太平公主的府邸返回,径直进了仙居殿。”
狄仁杰平静道:“看来主上的意愿已然不可更改了。”
凤阁令李昭德俯首翻阅奏本,头也不抬:
“以陛下的作派,自然没有后悔一说。不过,招揽女人做侍读,以公主府干预朝政……这样的精密算计,都真是我们这位皇帝惯用的手段。”
宰相的语气从容平静之至,但私下却是静水流深——身为博学广闻熟稔典故的重臣,狄、李二人对国朝制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皇帝是钻了个什么bug。但知道归知道,两位重臣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他们是百官之首,官僚系统的领袖与代言人,在系统权限范围以内,宰相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甚至能阻遏皇帝的圣意;可一旦超越了系统的界限,他们便软弱得连寻常路人都不如。
官僚不能违背自己的规则,一如人不能抓着头发将自己提起。
当然,bug是可以修补的,不过修补完成以前……
“其实也不算什么。”
擅长和稀泥的首相豆卢钦望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当日至尊以天后辅政,不也曾招揽过北门学士么?再说,这些才女侍读,也实在不能与学士们相较……”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以而今的风气,太平公主能否真在闺阁中招来合适的人手,还在两可之间呢。”
不错。豆卢首相心思敏锐,立刻发觉了计划中莫大的破绽——皇帝虽然授予爱女募集女子侍读的特权,但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真要是延请侍读修学经义也就罢了,而今明白着是要与黄河河工扯上瓜葛,又有多少“才女”愿意趟这一池浑水呢?
归根到底,当今皇帝才是天下女人中的异数,如陈硕贞一般的人物,千万人中又能有几个?
女子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嘛!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温和恳挚,深得宰相协和阴阳的风范。但李昭德沉思片刻,却微微摇头:
“若论女子的本心,大概不会有几人愿意与天家生出牵扯。”
他缓缓道:“不过,能左右这些‘才女’命途的,却并非她们自己,而是她们的母家……寻常的官吏为了攀龙附凤,谦辞卑礼、身冒奇险,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女儿呢?再说,送女儿做侍读,总比送女儿联姻讨好献媚贵人,更好听一些,是不是?”
能养出才女的少说都有点家底。这样的人家源远流长,为了延续家族死几个至亲都不算什么,送个女儿又何足道哉?公主府又不是凶险莫测的深宫大内,估计家主们送起女儿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换言之,只要公主肯开方便之门,那人数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道理委实无可反驳。豆卢首相也只能闭嘴不言。倒是狄仁杰出神片刻,却微微而笑。
“这么说来,朝中倒是很快就要有些北门女学士了?”
他轻声道:“阴阳相谐,本是美事。不过,‘绿叶生半长,繁英早自香;非是迎冬质,宁可值秋霜?’惜哉,惜哉!”
狄仁杰所诵,为南朝萧子范《惜花诗》之首、尾联,咏叹百花质地娇柔,莫能抵挡秋冬风刀霜剑的交相摧折;而自古以花喻人,在感慨才女如花之余,亦有不可言说的隐喻。其中所谓之“冬质”、“秋霜”者……
几位宰相对视了一眼。
……北门女学士?当初皇帝赖以掌权的北门学士,能在风浪中幸存至今者,可不足十分之三呢。
真以为手握大权,厕身朝堂,是那么轻巧的事么,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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