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武周后世谈(二)
这句称许既轻且淡,虽然是狄相公至为罕见的赞扬,却并不能让太平公主生出什么由衷的喜悦。人类总是因无知而幸福,一旦窥伺到皇帝的真意——哪怕只是真意中的些许,也足够让太平公主默不作声,生出某种似成相识的寒凉。
当然,在天授至天命年数次清洗之后,还能在诏令钱默然寒凉而心生戒惧的,大概已经是勋贵中一等一的幸运儿了。毕竟,当日皇帝囚杀公主夫婿之时,可是连这点委婉的警告都不会有……
所以,公主的沉默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她很快便点头应诺,表情诚挚端庄,一如往昔:
“我会记住陛下的意思,办好自己的差使。”
以小制大,以弱制强,皇帝之所以要为爱女选配如此奇特的随从,大抵正是要彰显推行新政无可置疑的决心——太平公主的亲信非富即贵,或者还有徇私枉法的嫌疑;但公主学堂中教出的孤女却是真正的清白无暇,没有半分的空子可钻。选派这些无私无畏乃至于对朝堂政事都一头雾水的纯粹新人,才是女皇弹压一切潜在政敌的强硬手腕。
……自然,这些无知无觉的新人会在清理河水文的行程中遭遇什么,大概就没有谁会关心了。
狄仁杰神色平和,只是略微颔首,表示对公主庄重姿态的赞赏,同时沉静提点了一句:
“公主拳拳忠爱之心,应当自己向陛下陈述才是。”
一旦太平公主摆脱单纯“爱女”的身份,而进入为圣人排忧解难听证理事的“助手”角色,便必然要被皇帝以政治盟友的眼光衡量——而他们这位高高在上、心思缜密的女皇,自登临权位以来百般挑剔,对朝政工具人的要求从来是苛刻备至。因此,太平公主绝没有依仗身份优游自得的闲暇,一旦她没有及展示现出足够的忠诚与才干,那君恩去得会比来得更为迅速,镜花水月鸿飞冥冥,徒留一地鸡毛而已。
而在女皇托付的任务里果断表明积极进取、一往无前的态度,便是太平公主立身最大的根本。狄相公三言两语,已经点到了要害。
当然,既而是要以君臣之义,向女皇做郑重的陈述;那么便不能是往日公主面圣时,那母女相处,随意自在亲密无间的姿态;而必得恪守臣女对君上的礼节,以犬马畏怖之心恭敬撰写表文,战战兢兢颂扬圣德。这样的文章繁琐细致,非得与公主府内延请的学士们再三推敲,才能体制严密,不出差错。往往三易其稿,亦是常事。
如此的流程冗长复杂,绝非朝夕可办,狄相公知道轻重,略坐一坐后便起身告辞,再不耽误自己的弟子思索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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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殿内沉香清幽,飘渺轻纱随风起伏,环佩金玉叮当悦耳,隐约竟真有虚幻仙境、清轻上升,云中君翩翩来下的意境。而云纱飘舞之中,轻装宴居的女皇倚靠着云锦堆成的瑞兽,双目却久久凝注,在一张小小的黄纸上徘徊不去。
如此思索片刻,她将黄纸揉成纸团,抛入一旁云烟了然的香炉中。
“……朕与自己的女儿,也终究走到这一步了。”
这一句既轻且浅,仿若无声,只有垂手侍立于侧的昭仪上官婉儿隐约听闻,但依旧是屏息凝神,不出一声。
皇帝所随手抛弃的纸条,应当是内卫送来的密报;而内卫送来的密报,从来不是女官大臣们可以窥视置喙的事务。多言贾祸
当然,即使不能窥伺纸条的详报,仅凭今日入宫前隐约听闻的只言片语,上官昭仪蕙质兰心,依然能猜出里面的消息。但也正因为有所猜测,她才束手端立而垂目视地,尽力表现为一个不闻不见无声无息的器物,以免主动裹卷入这尴尬难言的皇室情感纠纷之中。
可皇帝仅仅沉吟了片刻,将目光移向了身侧:
“太平公主未曾与你说过什么么?”
上官昭仪曾奉命协助公主料理她那收养孤女的学堂,因此每三日要来往府邸料理琐务,与太平公主的联络亦至为密切,自然不能以无知而推脱。她只能躬身作答:
“公主曾向婢子称颂圣人厚恩,说是自知浅薄鄙陋,骤而克此重任,唯有诚惶诚恐,竭尽所能而已。”
这回答滴水不漏,但圣人只是无声笑了一笑:
“朕的女儿在私下也学会这一套了么?狄怀英教得可真好。”
这一句话不咸不淡不阴不阳,隐约感慨又隐约讥讽,是女皇一向高深莫测的作派。但短短一句,说的却实在又是实情——除了往年因处死薛绍而彼此冷落以外,皇帝与她这独生的爱女真正是意洽而情浓,亲密而近乎爱昵,与寻常母女并无差别。当日的公主出入宫廷略无避忌,不但公然向母亲撒娇撒痴、索要赏赐,更有议论女皇面首爱宠、私密内务的胆气。那一份亲近与放肆,又何尝不是女皇难以割舍的情愫?
但而今政局变动、身不由己,昔年放肆无忌的爱女,终于也要战战兢兢,如屡薄冰,开口闭口,“臣太平公主李”了!
这短短一句感慨,既然牵涉宰相又牵涉公主,原本不应该是一个宫廷女官所能轻易接口。但上官昭仪沉思少许,依旧是轻声劝谏,语气平缓:
“陛下,近则狎,狎则易生怨,君臣相处之道,本应各有持守。”
如若太平公主仅仅是皇帝的爱女,那么一切亲密狎昵都不为越矩;可一旦套上了“权同听政”、“奉命巡视”的帽子,那便不得不恪守君臣的礼节了。否则依仗身份而肆无忌惮,将来一旦触犯忌讳,招致的祸患必然不可计量。
……毕竟,礼法这种东西,往往既是约束,又是保护,绝非轻易可以逾越。
再说,太平公主奉命理政,不是完全出乎于皇帝的意旨么?既而是圣上的意旨,又何必做此无用的嗟叹与感慨,乃至于归罪他人?狄相公为公主讲述君臣相处的礼节,不过是尽了做宰相的职责而已,委实是承担不起女皇这份莫名其妙的喟叹。
至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聆听劝谏后只是微微一笑,神色自若:
“这是当然的道理。不过,狄公不辞辛苦教诲公主,为的到底是朕的旨意,还是公主的姓氏呢?”
大概是独处时放松而又清闲,女皇的话题不知不觉往外一拐,又偏到了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以至于垂手聆听的上官婉儿嘴角抽搐,纵使千般百般玲珑心肝,也实在借不住这天马行空而奇峰突起的一问。
——什么叫“为了公主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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