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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大汉后世谈十三(第2页)

大汉定鼎七十余年,四面蛮夷入侵频频,常有劫掠商队屠杀边民的暴行;蛮夷盗贼往来如风,州郡的部队难以时时防备;因此边境的豪民结寨自保,修筑工事招募部曲,俨然把持着为数不少的武力;而朝廷迫于形势,往往也只能听之任之,默认而已。

这点私兵实力庸劣,自保有余进取不足,无力左右两国交战的局势,所以也无伤大雅。可设若雄心滔滔的羽林军官看准了这些散乱混沌的力量,那么彼此结合绑定以后,发挥出的功效可绝不只是一加一这么简单……

当然,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功效”其实已经开始体现了——公孙弘长篇大论的奏章说得很清楚:此次张骞以节杖引郡县兵卒奇袭乌孙,抽调的部曲大半便来自沿途坞堡的私兵;而羽林军出身的屯长尉丞们费尽心力,竟能将这些来历错综复杂心思不可揣摩的散兵游勇捏成足以与乌孙禁军拮抗的部曲,指挥的水准的确已毋庸置疑。

……不对,如此赫赫武功,倒也不能全部归功于羽林军出身的军官们。虽然公孙弘的奏报略有遮掩,但至尊依然察觉到了底细:使团之所以能将这成分复杂的军队调度得如臂使指,一面是许以重赏毫无吝惜(攻下乌孙国以后,国库中三成的金银都被如约取出赐予了士卒),另一面则有公羊派的儒生们桴鼓相应,百般翼赞之功——要没有这些儒生忙前忙后,以新式复仇理论煽动边境士卒的愤恨,那远涉戈壁征伐异国,士气也绝不能如此旺盛。

这么看来,公孙弘、汲黯、霍去病等人各自搞出的那一套,居然还有如此微妙的配合?

皇帝的脸渐渐的绿了。

但以数据训练出的模型显然不具备读空气这样无聊的技能,光球自顾自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讲解,似乎又是做着某种怪异的评估:

【不过,这场由使团发动的战役仍然是相当特殊的。仅仅将之归纳为底层军官为谋求出路的冒险,似乎过于轻率。虽然组织形式仍然是陈旧的,但使团在发动原本各自为政的地方豪强私兵部曲时,已经显示出了新式路线的威力。某种意义上说,这恐怕是划时代的变革……】

“划时代的变革。”

皇帝冷冷道:“上天未免夸大其词了吧?”

【只是推测而已】光球心平气和:【再说,陛下难道就没有察觉么?一群出身微末的士卒,仅凭节杖与寥寥数语,便能轻易调动来历各异的部曲,这样的组织能力并不常见吧?虽然这些羽林出身的军官或许出于无意,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摸到了某个微妙的门槛——以思想与理论来动员底层士兵,这是工业化时代仗之横扫天下的利器。归根到底,智人是依靠想象而团结的动物;在战场生死决斗之时,某些激烈思想与情绪可比单纯的利益刺激更管用一百倍。所谓慷慨赴死,大概如此……想来,卫大将军熟稔军务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否则漠北决战,为何一定要用六郡良家子呢?】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逡巡数次,却落在了垂头束手乖乖跪坐的大将军身上,神态高深莫测,不可揣度。大抵是抵受不住至尊这以眼神拷问的无声威力,卫青沉默半晌,只能咬牙开口:

“……上苍说得有理。”

不错,卫青领兵良久,已经在细节中窥伺到了这组织军队的规律。兵饷赏钱乃至高官厚禄固然可以维持士气,但真是事到临头做殊死一击时,这种用利益维持的士气却往往是最靠不住的——归根到底爵位赏赐都要活人才能享用,怎么能为了一点虚头白白消耗自己的性命?真正能倚赖为军旅骨干与栋梁的,还是那些不可理喻不可解释,激烈而又躁动的仇恨,亢奋到不能缓和的情绪。

所以,卫大将军但凡领兵,带队的核心必然是以北六郡出身的良家子组成的精兵——六郡者,陇西、上郡、北地、安定、天水、西河是也,其中选调的士卒,都是迫近戎狄,修习战备的天生将种,也都是与匈奴仇深似海的苦主;所以能苦战不退,死不旋踵。也唯有这样的精兵,才是卫青、霍去病等仗之纵横漠北西域的底气。

说白了,兵法战术再玄深奥妙,终究还是在战场上殊死一斗,以决胜负。在这样殊死搏斗中,怕死的军队和不怕死的军队,那差别可就太大了。

皇帝哼了一声,尚未开口,却听光球娓娓道来:

【有位极了不起的军事大家曾经说过,战争的胜负毕竟还是在于人。当装备没有压倒性的差距时,能够更有效的组织与动员的一方便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乃至以弱胜强。从这种意义上说,大汉能无敌于天下诸国,根本就在于北地六郡弓马娴熟同仇敌忾的良家子们。设若皇帝陛下穷兵黩武,在征战中将这一点老本送完,那么大汉军力之衰,便是理所应当了。贰师将军李广利败绩漠北,固然是才力不能与卫、霍媲美,但就以他手中那些由罪犯盗贼赘婿组成的污糟军队,即使是冠军侯重生,恐怕也要大皱眉头。】

眼见上天毫无顾忌的又开始曝光至尊最尴尬不可见人的老底,卫青的脸蓝了又绿绿了又蓝,干脆低下头去直勾勾盯住地面,省得暴露自己难以言说的心境——顺带着悄悄扯一扯自己太子外甥的衣衫。皇太子刘据心领神会,虽然好奇迷惑之至,依旧顺势跪伏软垫之上,再不敢出声半句。

不过或许是被破防习惯了,皇帝俨然并没有愤怒,只是语气冷淡:

“上苍用六郡良家子作比,太过于引喻失义了吧?”

【是吗?】

光球微微闪烁:

【那陛下以为,这些边境的私兵士卒,与所谓六郡良家子,又有什么天悬地隔的差别呢?

他们同样与夷狄仇深似海,同样也是久经战阵、弓马娴熟的壮士;所唯一欠缺者,大概也就是出身实在太低,没有资格接受完整的军事教育罢了。但这一点短板,不恰恰是被陛下安插在边军中的羽林将士们解决了么?以公羊派的儒生煽动复仇情绪提供思想上的动员,以羽林军受训后的基层军官提供军事指挥与基础的训练,这样的结合确实是搭配精妙,哪怕是小试牛刀,威力也不同反响呐。】

【某种意义上,这套模式的用处还在六郡良家子以上——六郡良家子固然好用,但暴兵的速度实在太慢,只要一两场大战局势不利,说不准就会赔光老本。而这羽林军官与公羊儒生联手动员边地兵卒的套路嘛,那是可以批量复制流水线生产,源源不断的制造出可用的军队,而且成本极为低廉,即使普通的豪强也可以承担——稍微畅想一下,一旦有人发现了这套模式的潜力,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训练出足以与西域强国面抗衡的精兵来,如此纵横异域,那结果可真就妙不可言:反正大汉边军的军官私下搞点灰色收入,那都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

还未等皇帝为这什么“灰色收入”发怒,光球迅速展开,浮出了一张清晰可辨的舆图。而舆图西北角迅速扩大,凸显出一块辽阔的戈壁,而戈壁旁的文字洋洋洒洒,则详细记录了后世的重大发现——考古学家们曾在距长安数千公里的内亚平原发掘出汉军专用的弓箭与金铃,佐证此处曾有为数不少的汉军驻扎;但检索《史记》、《汉书》,却绝无汉军奉命于此处屯田的谕旨,而内亚平原过于遥远,也已经大大超出了西域都护府管辖的范围,绝不应有部队派驻。于是反复揣度以后只有一个猜想:大约是某位汉军小队私下里收钱护卫行商,一不小心走得太远了一点……

——所以,如果连收钱护卫行商都可以做,那悄悄训练一下坞堡的私兵,又有什么大不了?

当然,这种训练未必是为了区区一点小钱,考虑到使团为后辈树立的榜样。集结私兵抗衡蛮夷,不但是光明正大的事业,更能加官晋爵,有数不尽的好处。如此动人心肠,还怕没有从者如云,前赴后继么?

皇帝终于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刹那间阴晴不定,难以言喻。他默然片刻,却忽然偏转头来,直勾勾盯了卫青一眼——可怜大将军正在潜身缩首、竭力隐藏存在感,但被此目光一逼,也不能不硬着头皮,抬头仰望至尊。

卫青与皇帝君臣相知十余年,彼此早有不必言语的默契,仅仅是目光稍一接触,便已默然暗喻。但大将军瞻视天子片刻,却是犹豫少许,才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上苍所说,确是实情。”

混入边军的羽林军官,的确有可能私下与坞堡接触,将来整出个什么大活!

皇帝垂下眼来:“纵是实情,难道就不能更改么?边军私下四处招揽琐务,总是大伤朝廷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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