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大汉后世谈(四)
霍去病罕见的出现了呆滞。
他与皇帝朝夕相处如此之久,自然深知这位至尊的心性。大汉天子生于荣华富贵钟鸣鼎食之中,除了天生养成的一副天马行空执着不移的脾气以外,还有某种难以遏制的赌性——昔日王恢献马邑之谋,朝中大臣迭相反对,也曾指出这谋划种种不可忽视的弊端;但皇帝心意已定无可回转,为了彰示大汉与匈奴绝不可两立的决心,尽最大可能消灭匈奴主力,依旧是毫不犹豫压上了赌注。
——然后险些连底裤都险些输了个精光。
只能说,还好有日后的漠北之战来描补,否则单凭当日在全天下面前光着屁股丢的那个脸,上史书后被嘲个七八百年估计不成问题。
当年要谋算的不过是区区匈奴主力,皇帝尚且肯下这样的赌本;更何况而今这“工业化”的力量强极绝伦、沛莫能御?以素日的秉性而论,为这样的力量冒点风险,简直仔合理不过了。
说白了,这位陛下就不是什么老成持重从长计议的人。
当然,以本心而论,只有任何一个军旅出身,亲眼见过沙场血流成河的名将,也绝不能无视天书中寥寥数语所描述的空前威能——尽管这威能委实难以想象。以偏师远涉重样而痛击大国,这又是个什么离谱的概念?这是人力所能企及万一的神迹么?
不过,这伟大的神迹还不仅仅在于战力。战力或许强大,但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这战力投送的距离。汉军之强何止胜于西域百倍?可是此次千里出征,纵使有如霍去病一般的将帅领队,真正抵达目的展开阵型之时,却也是辎重十不存一,战力疲怠衰弱已极,再没有往日摧坚克难的锐气。而所谓的“带英”要远渡万里重洋而来,又是如何保证后勤供应的呢?
霍去病隐隐有所察觉,相较于所向披靡的军力,这样强横无匹的后勤供应能力,恐怕才是所谓“工业化”真正力量的体现。
所以他沉默片刻,但终究低声附和天子:
“陛下圣明烛照。”
虽然没有完全出声赞同,但言下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这也就是霍去病身份特异,敢如此当面表态了;换做另一位稍微谨慎的文臣武将,恐怕都是伏地战栗,唯有叩头不语而已。
毕竟,这干系实在太大了。
皇帝露出了微笑。
“果然是朕倚重的人物,还是有那么几分胆气。”
他抚掌赞叹:“也罢,这样的事委实不能对公孙贺对张汤乃至对汲公透露一句,唯有你我君臣彼此默喻而已。不过当然,这所谓之‘工业化’,虽尔神乎其神,威力无匹,但到底是个什么底细,其实现在也不甚了了。”
以皇帝的本事,能说出“不甚了了”四个字,那必定是已经穷竭手段将天书逼问得走投无路,再三比对之后才得出的结论。他停了一停,随即又解释:
“朕原本以为,这所谓的‘工业’,不过是船坚炮利,生产数量极多的火器而已。但天书告诉朕,说这只是什么器物的工业化,但真正工业化的威力,可绝不是这点外物所能概括的,如果只是器物的进步,那么不过是蒙了一层工业的皮而已。”
皇帝屈指轻点,光幕随之摇晃,却渐渐浮现出两幅画面来——一面是碧波之上高耸如山的偌大舰船,其长其宽莫可计量,行进时滚滚黑烟喷涌而上,呼号咆哮不绝于耳,倒像是一头长声呼啸的钢铁巨兽,望之令人胆寒;而另一面则是寒冬腊日光秃秃白茫茫一片的苦寒土地,隐约能看见白雪中起伏似黑点的人影,只是大多衣衫朴素而身材瘦小,委实没有什么出奇。
“天书说,虽尔猝不及防,遭遇了数千年来从未曾想象的重大变故,但华夏苦苦挣扎百年有余,居然终究还是掌握了这梦寐以求,近乎于神的力量。”
皇帝轻声道:“随后它给朕出了个难题:这两幅景象之中,哪一个才标志着真正工业化的力量呢?”
霍去病张了张嘴,这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钢铁打造的巨船如何能浮于海上?那咆哮喷涌的黑烟又隐伏着何等的伟力?思来想去浑然不得其解,似乎只有为天书所反复渲染的“工业”才能打造如此的神物;而“带英”能远渡千里投送兵力,多半也是靠了这无风自动劈波斩浪的巨舰。
工业化的力量,难道不就是这般么?
但不知为何,年少得志的将军有了些莫名的迟疑。天生的名将总会在关键的抉择中捕捉到某些灵感,而现在这种若有若无的灵感再次在心头荡漾;他本能的觉得,答案未必有那么简单。
他只能低声道:
“臣愚钝。”
眼见着心腹的窘迫,皇帝却露出了微笑。
“感觉不太对,是不是?不错,朕起初看见天幕垂示的种种,也只觉犹豫不安,不能决断。毕竟这答案实在匪夷所思。”
他平静道:“以天幕所说,第一幅景象中的钢铁战舰战力的确出类拔萃,但终究没有挽回彼时中原倾颓的运数,在某次海战中一败涂地之后,依旧是被瓜分瓦解敲骨吸髓的下场;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层光鲜亮丽的纸而已。而后者嘛……后者却是在乱离饥寒、中原元气丧失殆尽之时,被迫走出家门,北上面对天下第一的强敌——以天书的说法,这一次踏上门来的强敌,实力足足有当年那‘带英’的百倍千倍有余。”
“然后……”皇帝似乎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他们居然打赢了。”
霍将军立刻瞪圆了眼,以至于几乎忘了尊卑:“——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
天子微微摇头:“天书说,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遁其一,天意固然面面俱到,但总有百密一疏照顾不到的地方,而中原的人嘛,却似乎总能在意料不到的疏漏之处创造意料不到的奇迹——所以它也不想明白。以任何军事的常理而论,这样实力悬殊的对战,本该是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机会才对。至于怎么投骰子投出这样的好运气,那只能是轮回之外,自有存而无论者……”
事实上,皇帝的转述还是太平静,太单调,太波澜不惊了,完全不能描述出当然天书讲解时微妙复杂的情绪。毕竟,按理论模拟兵旗推演,即使以天幕那无可穷尽的算力,亦不能从那样的绝境中窥探出什么有意义的胜率。某种意义上,复现这段历史的难度,大约等同于以人力战胜阿尔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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