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或有意或无意而进入农业时代的人类而言,他们恐怕就未必能体味到这样重大的意义了。以而今的考古学调查来看,尽管生产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农业发明以后的人类却在体质上大大的弱于远古的猎人们——按遗留的尸骨判断,进入文明以后的人平均身高更低、骨质更加脆弱、身体的病痛更为频繁,而所遭受的痛苦搓磨乃至由内而外的压迫与蹂躏,比之于先前矇昧时的放旷与自由,又何止强了百倍?
文明带来的幸福吗?生产力带来了幸福吗?
同样的原理也一分不差的作用在了工业革命以后。如果以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为这场巨大革命的开端,那么不过数十年以内,人类所掌握的力量膨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与此同时,被卷入工业的绝大多数人类平均待遇也下降到了可悲的程度。新式的工业机器当然提高了人类的力量,但同时也使上层剥削的手段更为粗暴、极端,掠夺得更不留余地。
当然,这里倒不是为农业时代的地主们开脱。地主们刮骨剥皮吮血吸髓的决心是不容质疑的,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毕竟抵挡不住自然规律,皇帝与封建主再过凶狠,也不能强迫手脚无力的幼儿下地耕作——他好歹得抓个壮丁。
但生产力高度发展以后,机械大大节省了人力,人造光源取代了太阳的作用,原本需要强壮劳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骤然变得轻松,于是剥削的范围与力度便立刻随之扩大,终于臻至前人所梦想不及的地步——在带英帝国工业革命鼎盛的十七至十八世纪,工厂中充塞着五岁左右的童工,而平均工作时间则高达十六个小时以上,低于这个数字的雇主都可以被歌颂为伟大的人道主义;在超高强度工作与糟糕至不可想象的生活条件交相攻击之下,较为恶劣的工厂基本可以保证工人入厂后平均存活时间不超过三年,效率可以与广大帝的大运河相比。
怎么说呢,在农业与医学技术高速发展之后,带英帝国工人的寿命居然一路下跌到连欧陆农业区的农民都不如的地步。如此大缺大德,真正是连历朝历代的封建主们看了都要自惭形秽。只能说,剥削与压迫也是一门手艺,而新的器具给予了人类前所未有的能力,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压榨的本事也随之大大进化了。技术革命当然是光辉的,但生活在这光辉技术革命之下的芸芸众生,恐怕未必能感受到什么进步的福祉。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自老庄以降数千年间,才会有无穷无尽不可计算的圣贤哲人们以那样的热情怀念上古,怀念所谓“鸡犬之声相闻”、“与麋鹿共处”,尚未诞生智慧与文明的蛮荒时代。而今的人多半将这种怀念视为是不知所云的呓语,但如若真设身处地想上一想,这种“今不如古”的慨叹,某种程度上还真未必是妄言。
历史是曲折发展的,但对于渺小的个体来说,时代大潮中一点小小的起伏,已经足够断送一生了。】
皇帝呵了一声,挥袖将光幕静音。
“这一段大概是来警告朕的。”
他漫不经心道:“上苍先是举了个什么朱明赵宋的例子,问朕有何感想。朕斟酌再三,告诉他宋明之所以被外族所乘,原因不在于火药,而在于外族——开国全盛以后不能借着兵力技术的优势斩草除根一网打尽,那自然会留下衰落时的纰漏,这又何足为怪?既然天书示警,朕自然不会疏忽,一定兢兢业业,犁庭扫穴……”
宋明不是因为无法容纳生产力而为外族所破么?那么直接解决掉东西南北目之所及一切的外族,即使不能治本,不也可以暂时腾出发展技术孕育制度,乃至于完成这“工业革命”的空间么?
霍去病:…………
行吧,果然是至尊之天子陛下的行事作风,他算是知道天书为何会如此郁闷不乐,近乎憋气了。
“陛下高瞻远瞩。”
他只能干巴巴道。
“这一点就不必奉承了。”
皇帝道:“总之,在朕开口解释之后,天音似乎时迟疑了很久,又为朕送上了这么一个片段,言下之意,无非还是旁敲侧击而已——如若朕铁了心推动所谓的工业革命,那么天书中所记载的种种惨象,便会一样不差一件不少的落在大汉上,甚至因为技术的落后,后果还要更为惨重。到时候百姓倒悬天下鼎沸,难道朕能抵受得住这个压力么?它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这么个威胁。”
霍去病微微张口,但终究沉默。显然,虽说天书列举之案例只有寥寥数语,但这工业革命以后的尸骨累累却已经是隐约可见——能让壮年的力工在四五年后便力竭暴亡,这种力度的压榨即使在徭役中也相当罕见;如果说徭役还有逃避征辟的可能,那么此种级别的压榨一旦推而广之,可就真是人人重足而立,天下沸腾不已了。
不过,皇帝能在青史留名,靠的可绝不是什么仁慈爱民的人设,真要一上头失去了理智,那搞得天下沸腾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晚年巫蛊之乱殷鉴不远,还不能冒此大险。所以,天书顺势而下,还提出了更为森严苛厉的警告。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上苍还告诉朕,说大汉与这极西之地的佃农秉性全不相同,是绝不能生搬硬套的,否则恐怕宗室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的意思是……”
至高无上的天子微微摇头,终于叹了口气:
“天书说,在这什么‘大英’工业最为鼎盛的时代,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都被七千家大地主牢牢的把握着,四百家大贵族拥有三成以上的田地,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极点。然后,它问朕——大汉的农民,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土地兼并么?”
听到此处,霍去病……霍去病终于缓缓瞪大了眼。
怎么说呢,霍将军或许不太懂土地民政,但这数字离谱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再如何不懂民政的将领,都要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了。
兼并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以中原农民的脾气,哪怕只兼并这个数字的一半,那好赖也得出它十几个陈胜吴广了!
当种地的人是死的是吧?老刘家的祖坟不想要了?!
大概太过离奇,霍将军恍惚不敢相信:
“这些……这些所谓‘大英’的佃农,难道还能容忍么?”
“当然不能。”
皇帝平静道:“但他们的反抗都被弹压下去了,无伤大雅。所以,这也就是天书对朕的第二个疑问——如若大汉的农人对这工业革命的后果有那么一点意见,朕能弹压下去么?”
霍将军的喉咙立刻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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