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武周第一个视频(四)
皇帝皱了皱眉。
“……李隆基?”
说实话,女皇的记忆力固然绝佳,但近几年政事繁琐,委实也记不起来自己那乌泱泱大几十的皇孙了,费力思索良久之后,才隐约想起这么个人来。
“……似乎应该是皇嗣窦德妃所出的第三子,过继给孝敬皇帝的楚王李隆基。”
皇帝暗自沉吟:“第三子,第三子……”
一个非嫡非长,母家也不显贵的第三子,竟尔能登临大位,继承帝统,其中必然有着极为复杂激烈的冲突,恐怕少说得有几场翻天覆地的宫变,才能酿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结局。
当然,女皇再长寿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真正引她注目的,却是自己那宝贝孙子的庙号——“玄宗”。
玄宗,玄宗。含和无欲曰玄;应真主神曰玄,这庙号可颇为微妙啊。
【是的,如果以制度的眼光来观察唐的前中期,那么则天皇帝在政治上真正的继承人并非中宗睿宗,也非太平公主,而恰恰是与她有杀母之仇,关系极为复杂暧昧的亲孙,玄宗李隆基——虽然玄宗汲汲以反武周己任,念念不忘光复大唐的美政,但滑稽的是,他所缔造的开元盛世,本质上不过修补武周bug之后的加强版,堪称没有则天皇帝的武周。
当然,李隆基肯定不是什么口嫌体正直的傲娇怪,他之所以捏着鼻子用他奶奶的制度,原因也很简单——他奶奶虽然犯过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过失,但至少在制度上切实尽到了君主的职责,为整个王朝打造了一套真正可行的体系。
什么切实可行的体系呢?简单来说,则天皇帝解决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怎么料理三省六部下的君臣关系?
永远不要忘记,大唐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一统王朝,它绍承于南北朝乱世之后,因而不可避免的被大乱世大分裂的余毒所侵扰。在唐以前不过区区五六十年,长安、洛阳以内便发生过数起权臣谋夺皇位的政变:宇文氏篡夺西魏,高氏篡夺东魏,杨坚篡夺北周,就连李唐的基业,也是高祖自隋恭帝手中篡来。六十年间四易其位,不成功的政变则更不知凡几,真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
——这种情况下,你说什么皇权尊严,什么臣下忠贞,估计天下人听了都想笑。
唐朝基本继承了自北周隋朝一脉相传的制度,当然也继承了这一脉相传的毛病,皇帝始终很难处置权势过大的重臣——尤其是总览庶务,还有权过问军事的宰相。譬如吧,高祖时的玄武门之变固然可以看作夺嫡之争,但以太宗皇帝那从天策上将尚书令到大行台军政一把抓的职务来看,你要说这是宰相夺位,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当然,太宗英锐无双,冠绝当世,仅以个人威望就可以压得贞观朝重臣不敢异动。但这样的天资与功绩又何可复制?仅仅到高宗朝,宰相威胁皇权的老毛病便迅速爆发了,长孙无忌以甥舅至亲、托孤之重,居然也跋扈妄为,藐视皇帝,竟尔擅杀公主、驸马、诸王,乃至于壅塞言路、翦除皇帝的耳目与亲信——说实话,想想往日杨坚上位的旧事,不能不令人胆寒。
这种权臣专政的问题算是真正的体制缺陷,根深蒂固难以更改。大唐三代皇帝殚精竭虑,无论依靠儿子依靠外戚还是依靠老婆,都是转移矛盾,治标而不治本。
从这个意义上说,则天皇帝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地位,才真正凸显了出来。
因为种种微妙的因素,女皇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大动听,但纵使偏见如司马光,亦承认“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在用人上的才华,委实超凡脱俗。而则天皇帝解决权臣的思路,亦从用人之中着手。
——简而言之,科举。
科举固然滥觞至隋朝,发展于唐初,但始终不过是朝廷用人聊胜于无的补充而已;太宗皇帝观望进士出入御史府,曾欣然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但终贞观一朝,所录用的进士不过两百人而已,占据高位的仍旧是世家姻旧、开国功臣;直至高宗朝则天皇帝辅政以来,才算真正是大开科举方便之门,年均录取的进士为贞观一倍以上,如明经等制科所取的官吏更是无可计算,朝廷用人的主流自此确立,而我们熟悉的那个“科举中国”,亦滥觞于此。
科举的意义之重大恢弘,想必现在已经不必赘述。但后人观望科举,固然居高临下,可以一眼看穿它于整个历史脉络那毋庸置疑的重大影响,但作为毫无参照与借鉴的前人,能在冗杂繁琐的线索中一眼看出科举的效用,那眼光实在就毒辣得无可言喻了!
——说白了,则天皇帝所看到的科举还远不是后世能左右整个王朝生死的科举;自开创百年以来,它都不过是用人制度上艳丽的点缀,你凭什么相信它能担当大梁,乃至于一举改变朝堂的局势呢?你真的敢打那个赌么?
……某种意义上,这应该就是顶级政治人物与寻常庸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了吧。
但武皇还是坚定不移的选择了科举——当然,如果仅仅只说一句“坚定不移”,都算是太贬损了则天皇帝在科举上倾注的倾力。实际上,作为科举制真正的主推人,她是真正把这门新制度玩出了花样,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后世沿袭的万世成法。
这里我们都不必举例殿试、糊名、武举等等创新,仅仅只需提一个小小的花样。则天皇帝后期,曾任命狄仁杰为内史令,与娄师德同为宰相掌握机要。这看似是一条极为普通的任命,但如果检阅两人科举的来历,就会发现至为有趣的用意——狄仁杰是明经科及第,而娄师德却是贞观二十三年的进士科第一,换言之,状元。
“五十老明经,三十少进士”,明经科本就在科举鄙视链的最底层,而与之共事的却偏偏是进士中最为高不可攀的状元——后世史家对科举稍有留意,那立刻就能领悟这安排深刻的用意:鄙视链最顶层与最底层的文官可能精诚合作么?不,光是一个科举功名的纠结,就足以种下难解的恩怨。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以功名而制衡科举朋党的手段,借助鄙视链而挑拨重臣关系的权术。——当然,随着科举迅速成熟,这套权术在后世已经铺陈开来,只要是合格的皇帝多半都了然于胸。
但不要忘记,则天皇帝时,科举制不过是稚嫩而原始的幼苗,还远远没有后世复杂的脉络。能在诞生之初就迅速参悟出科举制真正的玩法,并果断付诸实践,仅仅是这份创造力就极为惊人。
也正借着这份创造力,则天皇帝摸索出了后一个千年以来,皇权应付权臣真正的手段——以科举打散大臣间牢不可破的血缘与姻亲关系,借助门第、科甲与地域的差异分化宰相重臣。仅仅分化还不是全部,皇帝更尤为巧妙的设计了双核政治的模式:她以科举提拔贤才担任主持政务的宰相,而后任命亲信男宠为内相,负责监察、制衡外朝,做皇帝难以出面时的白手套。
——咦,这一套怎么有点熟悉?
当然熟悉了。无论是明之司礼监,还是清之八旗,见到此处恐怕都要猛拍大腿:
内行啊,知音啊,老太太!】
天幕戏谑的声音犹自在空荡的宫殿中回荡,女皇轻轻咳嗽了一声。
纵以她的心性,当着满殿女官宫人的面被这样戏谑一句,也不由颇为尴尬。但尴尬之外,更多的则是暗自悸动的窃喜——虽然权术与创造力超凡脱俗,但女皇也是需要时间来逐渐适应皇权的。眼下她百般摸索,虽然对制衡大臣有了一些想法,但终究是模糊朦胧不成整体。而今听到了十余年后自己打磨到近乎于纯熟的权力体系,自然大为喜悦。
自己抄自己那能叫抄么?那叫借鉴!
当然,女皇对权术的颖悟迥非常人可及,虽然天幕介绍得颇为粗浅,她依然瞬间领会到了这套科举+双核的政治制度最精微奥妙的地方,并举一反三开拓衍生,推演出了无数新奇有效的打法——只要自己能够得到那上苍垂示的“天命”,那么以此体系拨弄朝局,简直易若反掌。甚至——甚至成就所谓的盛世,应当也不在话下。
哪个皇帝没有青史留名、永载史册的热望?更何况女皇还与天幕定下了绝不可反悔的契约,必须要立下明君的基业!因此,即使镇定如女皇,心中亦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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