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数学
皇帝小心将绢帛平铺在几案上。想起这小小绢帛所消耗的巨大偏差值,纵以他的豪奢,一时间也不觉大为肉疼。
汲公谨守臣子的礼节,不敢随意张望皇帝的珍物,只能俯首求问:“陛下,这是……”
“汲公曾经说过,工匠们的手艺再如何精巧高明,也终究是‘技’而非‘道’,即使朕强行授予官职,终究不能让在朝的公卿与在野的贤良高士们心服。”
皇帝缓缓抚摸着绢帛:“这是金玉良言,朕不能不有所顾忌……正因如此,朕才向这天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并在此书的序言中得到了解答。”
中大夫心中一跳,立刻便觉出了惊愕:汲公对经义典籍并不内行,但也知道开宗立派的难处。要阐述清楚这“技”与“道”的关系,必得极为深厚的学识才情,还要长久实践探索,才能有尺寸的进展。而大汉辩论问难的风气盛行一时,立论不牢的学说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即使有皇权庇护,也难以抵御。
那么,皇帝手中的帛书,又会是什么成色呢?
若又是新垣平那般装神弄鬼的勾当,恐怕朝廷的颜面要扫地无余了。
有鉴于此,汲公只能小心询问:“……陛下,不知工匠技艺中,可有‘道’么?这‘道’又从何而来?”
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问题,如果皇帝求取的那本帛书连这个问题都无法回复,也就不必张扬到外朝去献丑了。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
“自然有‘道’。岂止工匠的技艺中有‘道’?普天之下,大至山河江川,小至蝼蚁草屑,尽皆蕴含大道。”
皇帝曼声解答,语气轻松:“天地造化万物,天地中的大道自然化入万物之中。便如一弯明月,朗照天空,虽然高不可攀,但人间万江万河之中,都会有同一轮月影,这轮月影,便是由天地所映照出的‘道’。”
——天幕的服务殷勤备至,在接受了皇帝巨额的历史成就值后,贴心的将冗杂而繁琐的科学哲学理论转化为了连古人都能听懂的朴实语句,贴近实际,毫无晦涩。
但正因为毫无晦涩,中大夫才渐渐听得两眼溜圆,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原因无他,中大夫推敲再三,发现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竟然他妈的相当有道理!
汉兴至今七十余年,吃饱了的士人没有事干,渐渐也开始关心起虚无缥缈的哲学观念,试图以古圣先贤的经传建立一个可以解释这个世界,指导朝廷运转的理论体系。而迄今为止,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是董仲舒董国相。董仲舒大胆开麦,在儒学以外缝合了大汉朝廷官方的五帝信仰,《易经》、《黄帝内经》之类的八方显学,混交出了所谓“天人感应”的奇妙体系。
因为缝得实在太多太杂,天人感应在哪套理论体系下都有一定的生命力,勉强能运转下去;但也因缝得太多太杂,所以各门各派都讨厌这个四不像的杂交种。方术们自然痛恨董国相不讲武德的剽窃,儒家内部却也未必看得惯他——在天人感应的体系中,上天变成了有喜怒有爱憎的人格化神明,“百神之大君”,而且会因为喜怒哀乐向人间施予奖赏与惩罚,需要君主小心的侍奉、祭祀,才能免去灾异。
这样人格化、有喜怒、索要祭祀与侍奉的“天”,与寻常宗教所信奉的鬼神,又有什么区别?
敢情您董国相改了半天,儒家成跳大神的了是吧?
而今的儒生还是相当讲规矩的,哪怕顾及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也绝不能容忍董仲舒这该死的异端,因此群起而攻之,丝毫不给国相保留颜面。但无奈诸生水平太次,大汉能用的理论实在太过匮乏,矮子当中拔高个,董仲舒的体系,委实已经是最完善,最可靠、缝得最好的那一个了。
可如今——如今董国相费尽心血打磨出来的体系,竟尔在这帛书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不错,仅仅只听了皇帝寥寥数句,汲黯便恍然醒悟,知道董仲舒已经被爆杀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相较于董仲舒那上天以喜怒而随意施加祸福的设定,书中以明月所做的比喻是何等优雅而又高妙,逻辑又是何等的严谨!
喜怒不定的天神需要以祭祀来取悦,而朗如明月的“天理”却高高在上,不受凡尘的任何约束与羁绊,只是视众人如一,平等的给予“大道”的光辉——两者相较而言,谁更近似于人们对天道的理解?
鄙夷“天人感应”的儒生曾质问董仲舒,说周公言“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可你的天道明明有喜怒有偏好,怎么能谓之“无亲”、“无私”?董仲舒不能答。但在皇帝所做的明月之喻中,这问题便自然而言迎刃而解了——天道当然是无私而无亲的,它的道如月华一样无所不照,只是鄙陋、粗浅的人自遮双目,不能领会奥妙而已。
真所谓内行见门道。汲公博文广知,反复思索之下真正是醍醐灌顶,越想越觉精妙难言,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竟不觉从坐垫上直起身,颇为不敬的盯住了那张薄薄的绢帛。
皇帝笑容不变:“汲公以为如何?”
“绝妙!”
汲公脱口而出,语气中竟难得的有了激动的起伏:“果然是天幕的启示,果然是上苍的垂怜!妙绝,妙绝——臣谨为陛下贺。”
说罢,他立刻下拜,心服口服的俯首,既是叩拜皇帝,又是叩拜那本无可比拟的天书。
直播公司自然没有为皇帝著书立说的雅兴,这本书的前言摘抄至它们购买的科学哲学论文,而构思思路则来自禅宗“明月江水”的公案——天可怜见,“明月江水”案被称为古今公案第一,历代名家如朱熹、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此公案中受到莫大的启发;其思辨论理之精美严谨,比喻起兴之贴合优雅,真可谓举世无双,以此千余年后哲学思想的高峰,来欺负汉初连思想体系都不成熟的汉儒,那实在太没有武德了。
但汲公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他俯身下拜之后,立刻开口,迫不及待的发问:
“既而天下万物都有‘道’,不知该如何探寻万物中蕴含的‘道’?”
——虽然明月之喻已经将天理建设得尽善尽美,但理论体系不仅仅要解释这个世界,还要回答“怎么做”的问题。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粗糙归粗糙,至少知道让天子修德祭祀来取悦上天;如若这明月论只能解释而不能指导现实,那么意义也不大了。
皇帝从容不迫:“自然是格物致知,可得大道。”
汲公默念数句,知道这“格物致知”是儒家的观点,似乎可以以此拉拢儒生。但这还不够。
“敢问陛下,又该如何‘格物’呢?”
皇帝道:“天地的大道映照于万事万物之间,因此百姓日用,一饮一食,都是‘道’。道不远人,要想求道,只需在日用中观察、实践、反复思索,便能领悟出自己的‘道’,做自己的圣人。譬如天幕中所说的冶金炼铁,正是因冶金的工匠在尝试中悟出了道、贴合了道,才会增强国势,令大汉的国运蒸蒸而上,所谓‘合于道者,无往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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