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所透露的信息虽然少,若有蛛丝马迹,倒也不妨追查。但以天音的只言片语,皇帝这身后的惨祸,多半是后世盗贼所为……
难道让他们去处置后世盗贼的祖宗么?
于是两人立刻垂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声。
在此众臣噤口之时,马车中寂静得异样,甚至能隐约听见皇帝磨牙的声音——天子数十年来顺风顺水,一辈子最为烦心的也莫过于当年的祖母窦太皇太后及亲妈王太后,但归根到底也只是朝政上明枪暗箭的算计。眼下当着最亲近信任的大臣面前听到自己被刨坟盗尸的结局,当真是让至尊破了大防,腾腾升起了所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天子之怒”!
但还是那个问题,这火气又该向谁发泄呢?
皇帝无能狂怒之极,只能将牙根咬得山响。
不过,天幕却并未顾及皇帝的心情,依然轻松愉快的科普震颤心灵的猛料:
【宋儒意在言外,痛批武帝的穷兵黩武,也正是要以此影射,宣扬所谓“以德化远”、“务本节用”的理念。以这样的理念看来,用兵于绝域自然是极大的浪费与挥霍,劳民而且伤财,必将天下动荡。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中原,才是长治久安、永葆社稷安稳的法门。
在如此指导思想下,大宋对西域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宋真宗年间,西域于闐国被喀喇汗王朝入侵,使臣千里求援于宋,但却只被宋朝赐了一堆财物佛经、封了个不伦不类的官职,随手打发而去。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倒真是丝毫不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专心盯稳了中原一亩三分地,不愿往外投去一丁点的目光。
然后呢?然后就是于闐、高昌及归义军先后灭亡,西域汉文化自此绝灭无余,千里佛国沦为异域。
而下一次汉人再登临此地,已经是数百年以后了。就连归义军在敦煌种植的思乡柳,都尽数枯萎凋零,便仿如这数百年来中衰的华夏文明。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至于大宋……如此谨慎、稳重、丝毫不好大喜功的大宋,它最后又保住了什么么?宋朝皇陵倒的确没有流出什么奇珍异宝,外来的征服者看重的是其他的东西——一二八五年,党项僧侣杨琏真迦挖掘宋理宗坟墓,斩下理宗尸首的头颅,将头骨肢解为法器嘎巴拉碗。】
当天幕娓娓说出所谓以头骨而制成的“嘎巴拉碗”时,纵使卫青、霍去病等被天子的怒气所慑,亦不由抬起头来,神色惊骇之极。
他们倒不懂什么“法器”、“嘎巴拉”,但却对这以头骨为饮器的风俗至为熟悉——这不是当年月氏被匈奴所灭,月氏王所遭遇的惨祸么?
这样无可言喻的奇耻大辱,居然也会降临在华夏的皇帝头上?!
刹那之间迷惑与惊异震动心灵,竟让马车中的几人都说不出话来——因为天幕所转述的宋朝大儒种种阴阳怪气,他们对这“宋”绝无好感;但再没有好感,听到同为炎黄后裔的后世皇帝竟尔沦落到连头颅都无法保全,那刺激未免还是过于强烈了!
这还是天子么?这还是至尊么?这还是君临万方的天下共主么?
这连蛮夷的地位也不如啊!——大汉而今诛杀蛮夷酋首,好歹悬首长安之后,都还会以礼安葬,甚至派遣大行秋年年祭拜呢……
如此巨大而荒谬的冲击骤然袭来,真正叫人头晕目眩,反应不能。就连皇帝……就连盛怒不已的皇帝,居然都从刨坟盗尸的羞耻愤恨中稍稍解脱,难得的感到了一点怜悯。
他沉默片刻,不由叹一口气:“这宋,未免也太……”
太羞耻?太可怜?太无能?皇帝的内心五味杂陈,颇有些难于措辞。
毕竟,要让骄傲横暴、跳脱飞扬的汉人去理解大宋的种种踌躇、退让,裹足不前的保守,那实在太难了。
车中诸位能够感受到的,大概也只有某种哀其不幸的悲怜,怒其不争的愤恨了吧。
说到底,谁又能真的同情软弱呢?
【因此,历史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回旋镖,充满了黑色幽默的因果报应。大宋抛弃了一切宏大、高尚的追求,将所有精力与资源都倾注于赵官家的万世一系上。可谓是摆烂苟道流先锋,王八续命法始祖。但结果又如何呢?
即使不提两汉光辉灿烂的顶点,仅以最后的结局而论,刘氏也比赵氏体面到不知哪里去了。如若汉人泉下有知,大概可以拿着史册唾到宋儒的脸上——国家兴亡,何代无之?大汉之亡,比汝宋之二帝何如?
所以你看,现实还是相当有趣的。越为保守小心的越不得好死,越为大胆狂放的反而越能生存。自武皇帝以来,每一次的进取、探索与开拓,都是大汉,乃至整个华夏享用至今的福祉;恰如自宋太宗以来,每一分保守、退让、封闭,为后世子孙所留下的无可计算的贻害。
当然,后世再追述武皇帝的功勋,倒不一定是感怀于西域了——时殊世异,于后人看来,大汉在西域所做的一切或许已经习以为常,再也没有了当年开创天地的伟大意义。
但历史永远压着相同的韵脚,每一个时代面对的局面或许大相径庭,但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西域——那是未知、恐怖、艰难无可言喻的异域迷雾;迷雾中或许获利非凡,但需要付出长久而艰险的努力,才能有尺寸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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