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亢奋莫名,被天幕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竟然也熊熊燃起了火焰。他迅速开动大脑搜索枯肠,琢磨着恰到好处的送上一句进谏。
【不过,历史吊诡就吊诡在这里。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感叹始皇帝过度的急切,畅想“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缓和变革。但如果复盘秦初的格局,在重新选择的时候,又真正便能“慢下来”、“缓和变革”么?
实际上恐怕不太可能。在这里,我们就要谈到一个微妙的细节了——在秦朝初年,主持变革的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历史并不是匀速前进的,在某些时候它相当的迟缓、沉闷、数百年如一日的死寂,在另外一些时刻,它却又激进、躁动、狂暴到难以想象,可以在短短十几年里走完几十代人的路程,所过之处无不狼藉。
而战国后期以来,恰恰便是这样激进、狂暴、不可理喻的时代,频繁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在推进整个社会的剧烈变动。形势所迫之下,各国或主动或被动的投入到变法之中,而且变得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比一个狠辣。变法的灭亡了拒绝变法的,变法更彻底的灭亡了尚有残余的,变法迅速的灭亡了稍稍迟缓的。百年之间七雄灭国数十,真正是凶狠残酷的吃鸡大赛,卷生卷死的内卷地狱。
在如此冷酷的搏杀中,秦国——最终上岸的卷王秦国,又怎么敢稍有喘息?它的成功不过是因为变革最迅速、最彻底、最不留情面,并非因为什么上天的青睐。如果稍有停留的话,那么历史,残酷的,永不止息的历史,会饱含柔情的网开一面么?
当然不会。事实上,在秦定六国于一尊之时,战国的风浪看似已经平静。但危险的暗流却在中原以外涌动。
没错,我们说的正是匈奴,匈奴可汗冒顿。
大概是刘野猪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谈及匈奴时往往会直奔汉匈战争,直奔卫霍而去——卫霍当然是汉匈战争中光辉的顶点,但这场浩大战争的发源与起因,却正在于冒顿可汗。】
这一次连战战兢兢跪在丞相之后的内史蒙恬、将军冯劫等,都不觉抬起了头,神色愕然。一统六国之后始皇帝曾数次召集将领,言谈中已经明确透露出要北击匈奴的意思。诸将虽然摩拳擦掌,但并没有将这些蛮夷看作什么大事——中原是诸侯国卷生卷死的高端局,但漠北却是轻松愉快的新手村。即使燕、韩等弱国,捶打北狄也是毫不费力。
但听天幕的意思,草原的弱鸡居然还一朝翻身,乃至于能与中原交手了?
怎么做到的?
这涉及秦汉易代的大事,没有人敢贸然开口,只能小心窥伺始皇帝的神色。祖龙则在来回踱步,他心中略有不安:如果那所谓的“汉高祖”刘邦真有天幕所说的智慧,那不应该解决不了匈奴。除非,除非……
始皇帝咬了咬牙。
果然还是不应该放过胡亥!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仅仅在战国晚期,匈奴,或者说整个草原,是何等的弱小——即使在七国彼此厮杀争斗,灭国战争打到最凶狠残酷的时候,位于边境的弱国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殴打草原蛮夷。譬如秦开败东胡、李牧败匈奴,赵武灵王灭楼烦,等等。但仅仅二三十年以后,漠北便发展为了控弦二十余万、西至葱岭、北至北海,疆域数千里的辽阔大国。而疆域内逐水草而居的诸多部落,或被吞并或被驱逐,只留下一个等级森严的匈奴。
咦,这一套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
不错,在大秦统一天下仅仅十一年之后,草原也等来了他们的始皇帝。
所以你看,即使在拼斗数百年之后,上天还是没有厌倦厮杀、争斗与内卷。华夏文明间的竞争刚刚决出胜负,漠北的竞争者便紧随而至,丝毫不留一丁点的喘息空间。统一的兵戈声尚未止息,横跨数千里的草原大帝国便即将屹立于北面,隔着长城与中原遥遥对视。
如果命运真有一位主宰的女神,我们大概能在史册中看到她残酷的微笑——来吧,来吧!帝国对帝国,一统对一统,华夏对蛮夷,农耕对游牧,对决出下一个千年这片土地的主宰吧!
这是最残酷,最凶狠,最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争斗,是灭国亡种、决定文明命运的争斗。灭亡于起义军后,还可以指望大秦孝子刘邦来光复秦法,灭亡于匈奴之后,恐怕真是欲做奴隶不可得,“两脚羊”而已!
那么,现在来回答我们一开始的问题。即使再次复盘这场秦初的危局,即使知道过激的变革会有怎样的弊端,那么请问,你又真的敢休息吗?
永远不要忘记,华夏相对于游牧民族的时间优势,只有区区十一年。】
始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默然片刻,忽然出声:“‘两脚羊’?”
听到此句,跪坐的冯去疾与趴伏的叔孙通同时一抖。冯丞相还能借着抄写来遮掩面色的惊惧,趴着的叔孙博士则干脆魂飞魄散。以叔孙博士的才学机智,仅仅惊愕片刻之后,便迅速理解了这“两脚羊”比喻的真正意思,而后立刻便是止不住的骇然:古来多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但大多是饥荒下绝望的挣扎,虽然恐怖而扭曲,到底是可以怜悯与理解的悲惨;但这“两脚羊”、“两脚羊”,却俨然是洋洋自得,将人肉视为美味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形容?!
叔孙通不敢在想下去了。他咬着牙屏住呼吸,生怕皇帝会询问这要命的话题。
但祖龙并未再纠结。他沉默片刻之后,径直下令:
“多派些人手,一定要找到这个‘刘邦’。”
这是皇帝第二次开口提及刘邦,显然是对此人在意已极,冯丞相心下凛然,赶紧俯首称是。
【当然,始皇帝应该是意料不到如此重大的变故的,毕竟他在位时匈奴只是小菜鸡,可以派蒙恬轻松料理的角色。他之所以躁急而又狂猛,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直觉,某种对变化的敏锐直觉。
作为在战国中卷生卷死后养出的蛊王,有这种直觉再正常不过了——从始皇帝生下来的那一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就是历史车轮风驰电掣般滚滚向前,而车轮下则是碾过的则是不可胜数的骨骸与尸首。每一个幸存者都必须奔跑,竭尽全力的奔跑,舍弃一切的奔跑,才能勉强在浩荡的时代大潮前苟延残喘,博得一朝一夕的安寝。
现在,现在秦国侥幸战胜了六国,中原的争斗终于止息。但作为卷了大半辈子的卷王,你真的敢放松下来,打赌这淘汰的进程已经结束,冷酷的车轮已然停止了么?
秦始皇当然不敢,而事实也一如他的直觉。统一并非变革的结束,上天只给了中原十一年的喘息。
世界总是很冷酷的。即使能够洞察史册,后来人也很难理解前人种种微妙的难处。战国时那种文明与制度的大冲突与大争斗,那种朝不保夕日新月异不敢稍有止息的卖命狂奔,纵览整个史册都极为罕见——那是真正的,决定整个文明命运与前途的战争。
与这样关键而伟大的冲突相比,即使历朝历代的开国定鼎之战,都未免显得黯然失色了。
顾炎武说,自古有亡国,有亡天下;“亡一姓之尊荣谓之亡国,亡华夏之社稷谓之亡天下”。如果套用他的比喻,那么自古也有“立国”与“立天下”。历来英雄的争权夺利、改朝换代,都不过是“立国”而已,唯有战国末年的大厮杀与大拼斗,决定的却是整个天下!
——自此以往凡二千余载,整个华夏的天下与社稷,制度与文明,便要由这几十年的龙争虎斗而砥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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