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出于某种命运的牵连,尽管已经没有六丁六甲金头揭谛等诸位护法神一路的庇佑指引,玄奘大师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居然还是在八月下旬准时抵达了五行山脚,并取捷径穿越这连绵不断的高耸山脉,投宿在五行村中。
当然,每日定点到山脚听大圣讲解道法的林貌并不知道法师莅临的消息。他听拴柱汇报山下的事情(这两兄妹似乎与张雪娘私下还有联络,往往知道一点村里的消息),只说村民们招待了一位中原来的游方和尚,请他吃刚打下的新麦饭、喝山泉水,要他留下来讲几日的经。
唐朝僧人说法,分为“僧讲”与“俗讲”。“僧讲”谈论经义、辨析逻辑,精深微妙之至,是高僧大德彼此切磋的手段;“俗讲”则明白晓畅,多以佛经故事等敷衍为通俗浅显的寓言,乃有歌咏、舞蹈、杂耍等等手段,是很不错的消遣。而今夏粮丰收在即,好容易能有一年吃喝不愁的光景,村民喜悦快活之余,当然也想请中原富庶之地的贵客讲讲故事。
这是相当正常的事情,林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疑心。他当晚照常在五行山打坐修行,练习真气运行大周天的法门,待到九转功成,收功息心之时,一睁眼却看见眼前光芒灿烂,辉耀四方;自己竟仿佛生吞了一个大功率灯泡,周身都在闪闪发光了!
难道修炼片刻,道行竟精进于此么?!
还是半夜被金光吵醒的猴哥张眼一瞥,直接点穿了林貌那神功大成的痴心妄想:
“这是经咒的神光。往生咒,往生咒——有人在念经超度你呢。”
林貌:“……啊?”
“啊什么?这是常事——哼,念经居然能念出如是功德,看来这和尚还真是非同小可。算了,你到山后面打坐罢,亮成这个样子,咱老孙还怎么睡觉?”
不光是大手子被超度的一头雾水,想来那位念经的高僧费力超度了半夜,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到第二日下午,一个衣着破旧的黑瘦和尚便徒步爬涉上山,在山脚见到了自己念经超度的对象。
虽然一路风霜雨雪,面相早已黑瘦不堪,但那清朗神色,一见难忘,依旧能认出昔日光风霁月的高僧模样。反倒是法师注目许久,居然双手合十,微微俯首:
“竟然是林先生当面么?想不到此荒郊野岭,竟然还能见到施主。”
林貌微微吃惊:“法师还记得我么?”
“施主举止不凡,自有气度,小僧怎能稍有忘怀?”
林貌尴尬一笑,心想与其说是自己“举止不凡”,倒不如说是玄奘大师资质惊人,过目不忘,已成本能。
他道:“不知大师到这里做什么?”
“贫僧途经此地,要讨口水歇一歇而已。”玄奘从容道:“不过,此地的善信们很是热心,为贫僧布施了许多。到夜半的时候,又有不少施主偷偷找上门来,求贫僧替他们念往生咒,超度亡灵归于极乐。只是说来也奇怪,这些施主始终不肯告诉贫僧亡灵的名姓,就是再三催问,也只能称呼‘大王
’而已……”
林貌:……
他低声道:“……是么?”
“精诚之至,可以通天。”法师平静道:“虽然诸位善信未必明晓超度的科仪,但用心之诚,已经足够弥补此小小缺憾。昨日贫僧念诵之经咒,效力真正前所未有。”
若以结果而论,玄奘法师夜晚所举行的超度仪式其实是相当成功的——除了在当事人的存在方式上出了一点小小误差之外。
林貌默然片刻,终于幽幽叹息。
“村民们延请大师诵经,自然是他们的自由,在下不能多说什么。”他缓缓道:“只是,也希望法师能劝一劝他们——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念念不忘于远去的故人呢?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
听完大手子这半吞半吐的话,玄奘法师不再发一言,只是双手合十,行礼而去。
·
法师是否曾劝解村民,林貌已经无从知晓。但中原和尚住宿村中这几日,前来请托求问的人却不在少数。这些人早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受苦无可计算,而今有些闲暇,当然想请法师念一念经文,安顿不知何处的亡魂。
而在诵经超度时,某位“大王”的名字,便常常被或有意、或无意的混杂在亡灵名单之中了。当然,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这种仪式必须要避讳外人(尤其要避讳而今在村中愈发有权威的张雪娘),但村民们奉献的心仍旧是真诚的,甚至不惜献上珍贵的初麦,以隆重的礼仪款待法师,祈求冥福。
享受如此厚待,法师诵经也诵得尽心尽力,至少每晚都能将林貌念出一身金光,展示那超度万物的莫大威能。
如此闪光闪了整整两个晚上,林貌终于无可忍耐。他思索许久,派拴柱将法师请到山上说话。
玄奘法师如期而来,看到大手子盘坐山上,气度端整,不可逼视,左右两侧护法遮护,更显威严——只是护法的两只动物,略显拉垮:左边是埋进草堆的一只干瘦猴头,右边则更为离谱,竟只不过是一只毛茸茸的长尾狸花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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