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快乐吗。
我说,是的。
但噩梦不断,夜晚梦见各种各样的死法,我看见年幼时候的自己,或者把自己吊死,或者割掉自己的嘴唇,有时候又梦见我的母亲,她给我讲兽的故事,她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但你听了,就忘记吧。有时候又梦见我老师,他给我讲第二堂课,点我起来回答问题,他问的问题是我母亲讲给我听过的,于是我对答如流,他就脸上发光,当场说,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转眼却看见他骂我: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写的小说我一看就想吐——哭哭笑笑,猛然惊醒。
我每日从未如此饱足过,钟越变着花样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但却从未觉得如此饥饿,常常觉得内心空洞无比,夜里哭醒,他就来劝我,他说,你不要担心,会过去,你会过快乐的生活。
但我觉得恐惧,我不知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多年不知什么是快乐。
我喝酒,但不醉,抽烟,就觉得想吐,和钟越在阳台上说话,说两句他给我吃小点心,他说多吃点——他吃得多,我也就吃得多。
但觉得空洞,觉得恐惧。莫名其妙,噩梦不断。
我导师又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说,你是不是还养着那只穷途兽。
我说我根本就没养过你别神经质。
我说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过得很好再也没有这么好过每天都很快乐生活已经没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变得健康了你可不可以滚远点。
他沉默,终于说,是谁让你不快乐,是我吗。
我骂他,你明知故问。
挂电话。
也不知道是我挂,还是他挂。
穷途兽的故事就要写完,钟越每天做更多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我给他梳头发,他用大齿的木梳,梳下去三千长,一根也不断,我说,你的头发真好。
钟越笑了一笑,他说,好什么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我说,你不是很快乐吗。
他说,我快乐,但是别人不快乐呀。
我说你真是悲天悯人。
他沉默,又问我,你快乐吗。
快乐啊。我说。真的。
好。他说。
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又去海豚酒吧喝酒——只是想念有些老朋友,喝多少倒无所谓。我同钟越说,我去喝酒。
他说好的,记得早点回来。
我说知道的,我去玩一下就回来,十二点以前。
他伸手,摸我头发,他的指甲又尖又硬,划过我头皮,一阵发麻,我看着他文弱甚至有些迂腐的脸,寒从脚起,我母亲早就说过,兽就是兽,怎样,还是不是人的。
在海豚酒吧,依然想到这个意象,我想到他的手,或者说,是兽的爪,还有他脚上的蹼——我无意见过。他抓烂过我一个沙发靠垫,当然,是无意。
但他是我所驯养。他是穷途兽。
模模糊糊,又听到身边的人提到死去的评论家,有一个人说,那小子谁知道是怎么死的,死之前给我打电话,高兴得很,说他驯养了一头兽。后来又哭哭啼啼,说他的兽走了。
有人不屑,说那小子吃多了药幻觉吧,他有本事带来看看,我们这里不是有专门写兽的故事的嘛。
于是推我——问我说,是不是有一种兽,叫做穷途兽?
我说,是啊,我也有一只。
说完,一惊,想,完了完了,果然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乱说话。
哦?那人很惊喜,他说你也有?那个评论家说,他的兽叫做钟越,你的呢?
我猛然寒毛倒竖——驯养钟越一个星期以后,评论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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