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奇怪的形象,他与现代文学史上所有的大师都不相似;他与他所有的追随者和摹仿者都不相似。也许我们可以说,例如,庞德或萨特是注定的二十世纪作家,他们属于现在,甚至不如说是属于未来。然而博尔赫斯几乎不是一个必然的存在,他仿佛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人物,一个时光旅行者,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的文学趣味停留在二十世纪以前,他对于当代文学所知甚少。与这个文学爆炸的时代极不相称的是,博尔赫斯可说是通过一种单调赢得多样性的。他的小说(尽管它们同样也是诗歌)容纳了一些令人迷惑的机关和循环的楼道,它们的镜像,它们文本中的文本,它们对经典的戏拟,变成了他的标签,也变成了后现代主义(一个他不那么赞赏的流派)的标签。然而,博尔赫斯本人对它们并不像文学评论家们那么认真,他只将它们作为一种玩笑,或作为一种变体的诗歌。无疑博尔赫斯是个诗人,并且只是个诗人,一生都在写作同一本诗集;其余的都只是他用来表演另一个人的面具和虚构。
正如前文所说,博尔赫斯不属于现在,但更可以说博尔赫斯几乎也不属于时间。他站在时间之外(他对于自己必将随时间流逝,这一可悲的宿命,抱着一种微笑的怀疑,超然和嘲弄),这是他与一切伟大诗人的一个共同点。失明使他不去关注周围的,可见的世界,他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走向远不可及的国度,他冥想的范围从记忆中的事物到遗忘了的事物,又从遗忘了的事物到无可追忆的事物。最终,他开始以一种无所谓久远与临近的嗓音歌唱了,他歌唱的不是世界本身,而只是世界的轮廓:生命,死亡,梦幻,书籍,循环与结束,空间与时间,而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时间。他所面对的是早已被从古至今的无数诗人书写得淋漓尽致的主题,但他并不先于或后于他们。在他的诗中有古代史诗的豪迈,有玄学诗歌的沉思和深邃,有阿根廷民谣的质朴,有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明净和神奇,而在他的晚期诗歌里,我们还会发现一种属于惠特曼的浩大与幸福的声音,尽管他的短小篇章与惠特曼的宏篇巨制毫无外表上的相似之处。所有的诗歌都向往着达到不朽,惟一的途径就是伟大。这伟大要求诗人用自已的生命来筑造那座象牙之塔,在这伟大之中,时间带来的痛苦,悲伤,寂寞,构成人的一生经历,都会上升为“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这也正是纳博科夫在回忆中低语的“无时间性”(timelessness)。
也许诗人博尔赫斯不如另外的博尔赫斯,一种叙事风格的代表人物,一个博学而奇诡的迷宫建造者那么引人瞩目。但博尔赫斯本人早已看到,文学的技巧一旦被认识到,就会失去效用。而博尔赫斯的精髓保留在他的诗歌之中。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推想,就是最终博尔赫斯将从他的诗歌的伟大中为自己赢得不朽。
本书译自JorgeLuisBorges:SelectedPoems1923-1967,英国企鹅丛书西英对照本,1985年版。尽管英译是在博尔赫斯的合作下进行的,中译仍然更注重西班牙语原文,因为我们面对的毕竟是一个西班牙语诗人。博尔赫斯并不过分强调词语音乐,但他的十四行诗和另外一些诗篇的确是以精美的格律和节奏写成的。限于才力,我没有试图再现这些格律和节奏。
译者
1992年6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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