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灏猛然起身,看着那报信的兵丁,只觉全身的血往脑门上冲。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有一刹那的抽搐,似乎胸腔中有一股浊气翻滚着、汹涌着,一不留神,便会喷薄而出。成灏压制着那浊气,越压,面色越沉郁。
阿南看到他手有些抖,轻声唤了句:“圣上——”成灏没有应声,仍是直愣愣地瞪着战报。
只有夏夜的风从门口吹进来。
阿南想了想,走上前,接过那份战报,转身,递到成灏手中。
成灏在屋内踱了几步,每一步都如同走在火焰之上。
“胡谟,不光是孤亲政以后最信赖的武将,还是皇亲国戚。可到底,孤与他,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报信的兵丁退下了,屋内只余成灏与阿南二人。愤怒在天子的脸上一点点褪去,成灏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悲凉。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将头埋在案牍之中。
小舟走进来,似乎要询问圣上有何吩咐。阿南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阿南握住成灏的手。他自幼习武,一向是火气重,手心里不管何时都是热的。此刻,他的手却是冷的,那冰冰凉凉的汗渍从她的手心直往心口钻。
阿南鲜少看到这样的成灏。
“孤幼年继位,尚不知世事时,便被母后抱上金銮殿,坐在龙椅之上。或许,孤从小看到的人世便与旁人是不同的。从会开口讲话起,耳边便是山呼万岁之声。孤曾经站在宗圣殿,看着那画上的祖先,问母后,什么是君王?母后说,忍旁人之所不能忍,见旁人之所不得见,以四海为己任,心怀悲悯,知用人之道,是为君王。孤问她,父皇为什么早逝?母后说,因为父皇坐在龙椅上,不快乐。我问,父皇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为什么不快乐。母后却说不上来了……”
成灏缓缓地说着。旧时光铺了一路的冰凌。
“孤总觉得,自己一定比父皇要强上许多。不需要母后来指点江山,孤一样做得很好。从顺康十三年,孤亲政起,便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每日卯时上朝,寅时,大臣们便在午门外等候。往往还不到寅时,孤便醒了。孤知道,那些大臣们手持玉笏多年,个个都是寒窗多年的有识之士。孤心里头想争口气,不想被他们问住,在早朝前便将奏折上的内容都整理好,打好腹稿。孤有时候想,母后乞女出身,孤却自小受帝师朱先生的栽培。难道,于政务、于朝堂,孤还会比不上母后吗?”
阿南将他的手握紧。
成灏的声音湿润而低沉:“然而,到今夜,孤听到胡谟谋反的消息,忽然明白了。孤学到了母后的勤勉,学到了母后的权谋,学到了母后的手段,可孤始终没有学会母后的悲悯。孤……不是一个好君王。”
阿南第一眼看到他时,他便是在乾坤殿的庭院中斗蛐蛐、满怀自负的幼帝。
他从未如此自责、自省,他从未如此脆弱。
阿南低头:“圣上,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母后离宫之后,这些年,各方安稳,不是吗。”
成灏抬起头来:“你听,城门外似乎有马蹄声、火把声,还有兵士们攻城的声音……”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阿南知道,他出现了幻听。她想起贺谏所禀的,关于郭清野的交代。会不会是那苞谷酒中的草药留下后患,加之心情大起大落所致呢?
乾坤殿,太祖时期留下的黑黝黝的门框,被岁月磨砺四朝,发出幽暗的光泽。圣朝自开国至今,百余年了。宫廷中曾经发生过多少的风云变幻啊。
成灏从正殿的架子上,取过一张弓和一支箭。那是太祖当年用来取天下的弓箭。
百余年前,天下大乱之际,太祖不过是陇西一名节度使。他跨马拉弓,起兵陇西,率部下义士,从西打到东,后挥兵北向,直取帝都。
这弓箭一直被放在乾坤殿内。
成灏的眸子中带着迷梦般的混乱,他握着弓向门外走去:“区区长矛军算甚,胡谟又算甚,孤要御驾亲征,孤要带兵打到西南去,孤要点燃烽火台,孤是天子,天子容不得谋逆,孤要砍了胡谟的头,昭告天下——”
“圣上,圣上——”阿南急急唤他,他好像没听见一般,快步地往外走着。
“灏儿!”阿南喊了一声。成灏像是被戳中心脏某处至为柔软的地方,停住脚步,后背一僵。
阿南走上去,用手捏住弓箭的箭头,直抵自己的喉咙。
“您不能将胡谟反了的消息昭告四海啊。一旦圣谕发出,不可挽回,天下尽知。胡谟是您亲政以后最宠幸的臣子,如若他反了朝廷,天子威信有失。日后,金銮殿上,以魏雍为首的武将们便会质疑您的政令。不怀好意的小人,还会说是您一手纵容奸佞至此,尾大不掉。另则,长矛军本不过是一群暴动的乌合之众,可若天下人知道赫赫有名的虎贲大将军附逆了长矛军,无形之中,便助长了贼寇的气焰!他们本就是以教义迷惑人心,如此一来,更多无知百姓会被邪教所欺。圣上,您醒醒!”
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勇气,阿南扬起手,打了成灏一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在子时的乾坤殿回荡。
更漏似乎静止了。时光停滞在了这一刻。
成灏眼中的迷梦般的混乱慢慢褪去了,只余一片清明。
“南姐——”他唤了一声。那声音就如五月的夜晚一样轻柔。
阿南道:“灏儿,你不必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报紊乱了心神。你忘了吗?阿良在黔中啊。黔中离云贵并不远。自祭天之事起,我便有了冥冥之中的预感。于是,写了信函给阿良,还捎去了一块令牌。我让阿良手持令牌,带兵去找胡谟。劝他醒悟。我相信胡将军一片丹心,此次只是与圣上起了误会,被人蛊惑所致。若胡谟醒转,他依然是圣朝的虎贲大将军。若他不能醒转,阿良会秘密诛杀,并号令西南军平叛长矛。不管怎样,胡谟倒戈长矛军一事,越少人知道,便越好……”
“明日,太阳升起。皇城还是皇城。您还是金銮殿之上,不容置疑的君上。”她哽咽地说着,却每个字都那么清晰。
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不是以“皇后”的立场,而是以“妻子”“挚友”的立场。
是啊。她不光是他的中宫发妻,还是他相交近廿载的挚友。
她从怀里掏出郭清野和来兮的供词。他接过,看完,长久的沉默。许多被云雾笼罩的事,许多隐隐怀疑的事,许多在高处被遮蔽的事,都有了清晰的原委。
他以为的单纯的、没有目的、与宫中所有人都不同的爱,原来只是接近他、利用他。他以为的不争、恬淡、文墨才女,原来只是别有心机的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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