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敲得阿南心里慌极了。成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的手蜷缩着,在发抖。
阿南也坐了起来。他们俩对视着,就像漆黑的水潭边,两株相连相望的草。
“二十七声,对吗?”
“嗯。”
“是……母后?”成灏艰难地说出后面的两个字,每个字都似乎涩而苦,从肺腑里挤出来,如黄连覆上唇齿。
“是母后。”阿南注视着丈夫的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泛出一缕一缕的柔波。
二十七声,国丧,天下只有三人当此规格,太后、圣上、皇后。如今,他们俩好好地坐在这儿,不是太后,又会是谁呢?只是成灏不肯面对罢了。
从半年前开始,他便处心积虑地从母后手中夺权。父皇故去得早,十四年前,母后抱着两岁的他一步步走上金銮殿。母后在朝中执政多年,军政、六部、九州各总督府,朝中无人不听母后之命。就连外史请安的折子,也先呼太后万安。
母后身边有许多死忠的臣子,舅父便是她最得力的帮手。舅父定国公掌天下兵马,所有的武将都唯他马首是瞻。
母后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他不安。他从小就被大臣们当作金銮殿上的黄口小儿,光芒完全被母后覆盖。
曾有人告诉他:“牝鸡司晨,天下乱矣。陛下纵观史书,举凡妇人掌权,焉有轻易还政者?”
成灏一遍遍读着那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看着干练智慧的母后,戒备之心日益浓烈。
他喜爱的那个女孩,与他和阿南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沈清欢,她的父亲沈昼是太后一手提拔的旧臣,满心满眼只认“太后之命”。
当母后有明显的赐婚之意时,成灏胆怯了。他唯恐其中有阴谋。难道母后想换一种方式,永永远远地控制他吗?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与阿南越走越近。阿南无父无母,身份低微,这让他莫名安心。更让他欢喜的是,在母后与他之间,阿南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他,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问题。阿南懂他每一寸的小心思。她为他出谋划策,她为他卜尽周全,让他一步步顺利地完成朝堂上的大换血。
他和阿南一起,算计了朝堂风云,算计了所有人。
母后移宫、还政。
宰辅易位。
军政分散。
一切都按照他与她预想的那样进展着。
金碧华灯处,唯余同谋人。当天象屡屡指向中宫之时,成灏毫不犹豫地牵着阿南的手走向最高处。
他对她,三分佩服,三分忌惮,三分猜疑,剩下的一分是什么?成灏想过很多次。到最后,他想明白了,剩下的那一分,或许是真真切切的相知。他们是同类,骨子里有一样的东西。
如今,母后死了,竟然死了。
成灏忽然觉得心痛难当。成灏抱住头:“南姐,我只想让母后交权,可我从来没想让母后死……”
他没说“孤”,他说“我”。仿佛此刻的他,只是世间一个寻常的失去母亲的孩子。他这一霎的软弱,只肯给她看见。
阿南一愣,她抱住他。他们一起长大,他们同岁,阿南只比他大了一个月。他只叫过她一次“南姐”,是她斗蟋蟀赢了他,他不经意喊出口的。当时他喊了一句,便敛了口。阿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没有追问。这一次,他喊得这么清晰。
“南姐。”
阿南静静地抱着他。成灏喃喃道:“母后没了……我知道父皇走后,她很不容易。可我怎能不猜疑她。前朝因何而亡?不就是因为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吗?天下大乱,太祖方起义兵。前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阿南一个字都没说。但她每一下轻缓地抚摸都是懂得。她就那么沉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良久。成灏叹道:“生老病死终有命。将来,我也会有母后这一日。”
“那我便与你一起死。”阿南浅浅地说着,像是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帘外,掌事内监来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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