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因为马夫人打算盘,徐夫人守孝在身,朱氏倒是享了清净。她正打算歇午觉,水镜厅陈澜就打发人来,说是宜兴郡主来探病了。她自是连忙让绿萼玉芍替自己稍事整理了一下衣裳,又打了水洗脸。才料理停当,陈澜就陪着宜兴郡主进了门。两边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宜兴郡主见朱氏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又听陈澜低声解释说朱氏已经能说话了,只暂且还瞒着别人,顿时也觉安心,便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
看到手里那张帖子,朱氏只觉得百感交集。那天张惠心走了之后,陈澜就对她和盘托出,那时候她就吃了一惊。京城中勋臣贵戚多有认干亲的,不过是叫着热闹,鲜有郑而重之请客摆酒宣告众人的,更何况宜兴郡主这等身份。因而,她高兴地端详着侍立在宜兴郡主身侧的陈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郡主有这意思,我这老婆子自然只有高兴的。不是我夸口,我家澜儿不但品貌双全,难得的是能干和孝心,满城闺秀之中,决计没人比得上她”有道是心意转了,怎么看都顺眼,因而朱氏越发笑吟吟的,可话出了口方才想到这话连人家宜兴郡主的亲生女儿也扫进去了,连忙歉然说道,“郡主别怪我老糊涂,惠心姑娘也是好的,可我能迈过这个关卡,都是靠的澜儿曲意调护谋划,再说,人之常情,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
上一回宜兴郡主来探望时,虽已经觉察到朱氏对陈澜颇为信赖,但终究比不上这一次口口声声自家孩子,又是这等自豪的口气,因而她冲着陈澜微微颔首,心里也替她觉得高兴。她是豁达人,朱氏话语实诚,她也就笑答道:“我家惠心性子是好,可要比能干,确实差了阿澜远矣,太夫人这话也说得没错。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和她这么投缘?我这次来,除了和您商量这事,也想商议商议要请那些宾客。”
陈澜本以为张惠心说摆酒,也就是请些亲朋好友热闹热闹算完,可这会儿看见宜兴郡主和朱氏商量商量着,就叫了她在一旁拿纸笔记下——什么隆佑长公主,安吉长公主,晋阳公主,汝阳公主,清远郡主……公主郡主便有六七位,除此之外的诰命夫人更是足足十几个,和宜兴郡主平素的低调完全是两回事。那名单罗列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
“郡主,老太太,这是不是……太声势浩大了些?就算是百日后,那时皇后娘娘的国丧毕竟才刚过去。”
“皇后娘娘泉下有知,必然会觉得欣慰。”
宜兴郡主头也不回就把陈澜的顾虑打了回去,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和朱氏商量起了哪几家酒楼饭庄的席面正宗,预备到时候把厨子请到家里来,又说定了请韩国公夫人出面接待那些诰命,由宜兴郡主亲自应付那些公主郡主。而一旁的绿萼和玉芍见这地位尊贵的两人越说越起劲,又见陈澜只得认命地低头记,全都悄悄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老太太这么高兴,这么有精神了
议定了宾客,朱氏又满口答应宜兴郡主,说是自己届时只要身子差不多,必然亲自前去观礼,事情就算定了下来。既然正事说完,宜兴郡主少不得又展开话题说了些别的,倒是陈澜对于先头三次大捷很是好奇,当即就探问了起来。
“沙城大捷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应当知道了。晋王殿下闯出来的祸事,阳宁侯不得不善后,于是就出此下策。虽说他是不得已为之,偏生如今官场民间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朝廷又丢不起那个脸,于是暂时也只能就这么罢了。至于应昌大捷和落马河大捷……”
宜兴郡主顿了一顿,脸上笑意就深了些:“应昌紧邻答剌海子,东边是兀良哈和原本的鞑子本部,而西边就是那位阿勒汗的后卫,这一回威国公率大军前去,随行偏将对周边情形早就打探了清楚,还有兀良哈和本部那边的人拖后腿,所以可谓是抄了他的底。至于落马河大捷,则是偏师截住了阿勒汗长子的一支精锐,大战之后斩首八百级,鞑子四散奔逃。都说败敌容易斩首难,而这次除却斩首,俘获的战马亦是可观,甚至有两支蒙人小部愿意内附,也打出了威风来。对了,你们知道这偏师是谁带的么?”
朱氏闻言立时沉吟了起来,而陈澜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脑海中就立时蹦出了一个名字来,立时忍不住说道:“莫非是天策卫杨指挥使?”
“阿澜你倒是一猜一个准”宜兴郡主立时笑了起来,又点点头说,“想来你也猜到了。所谓的天策卫至京营操练,便是一个幌子。须知天策卫原本就是从神机营和锐骑营中精选了一千人,哪里还用得着回营合练。趁着喜峰口例行派军到会州卫换防的机会,一应人等顺顺当当就出去了,兀良哈人原本有人里通阿勒汗,兀良哈原本只是报一声,结果我军却先往那边虚晃一枪,顺手剪除了之后,便打算过落马河与威国公合师,谁知道竟然能正好撞上这么一拨,也是他的运气。”
国朝以来,军功最大莫过于开疆,但天下太平久了,北边只是小打小闹,反而南疆是一打再打,所以威国公罗明远以平缅以及平蛮这开疆和安抚两项功勋平步青云,北边的宣大和宁夏甘肃辽东等地反而战事不多——自然,这也有楚太祖初年把蒙古打得太狠,寻了个借口把女真打得几近灭族有关。所以,斩首八百级的大功,放在如今自然是非同小可。当然,相比威国公的应昌大捷,落马河之役就要差一些了。
朱氏听着这三次大捷,眉头先是舒展,旋即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末了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索性问个明白。她先是念了一句佛,又感慨了一回这大胜仗,这才对宜兴郡主问道:“郡主,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这杨指挥使……可是和汝宁伯府……”
“他是那一位的儿子。可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回来之后,就没打算和汝宁伯府扯上关系。”宜兴郡主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只见朱氏还有些不放心,她就实实在在地说道,“汝宁伯府败落的因子归根结底在老伯爷身上……自己不成器,便疑忌军功显赫的长子,最后还真是给他逮着了那么个机会。也是皇上即位之初百废待兴,一时来不及理论,到后来想理论也已经晚了,去年正好觅着了杨进周,自然而然就带回来大用。只他像极了他那父亲,母亲又教导得好,要是换个人,这心里也不知道会存下多少怨愤”
听宜兴郡主丝毫没提到当年汝宁伯府的争袭官司,朱氏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虽受了现任汝宁伯一注浮财,可终究那最要命的事情是前任汝宁伯自己造的孽,和她无关,因而就放下了心。而陈澜毕竟不是这两个经历过那事情的人,只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一小半,不禁油然而生狐疑,但心底思来想去,暗叹杨家母子不易的同时,又陡然想起了罗家的声势骤涨。
在阳宁侯府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宜兴郡主方才告辞离去。陈澜亲自把人送了出去,路上又问起宜兴郡主如今可还在西苑住,结果就只见这位爽朗一如男子的郡主摇了摇头。
“京城里该下狱的都下了狱,该查的事情有人查,外头该赢的仗也都赢了,我还赖在那里干什么?这次的事情一过,御马监亲兵少不了要换一批人了,不管皇上先头如何倚重,如今都留不得这些曾经哗变过的在身边防戍,虽不至于真的流放戍边,但也多半会打发到南边去,我不过是弹压一时罢了。再说,我再不回去,惠心只怕真要恼了。”
宜兴郡主说着就停下了步子,轻轻伸手替陈澜捋了捋耳畔落下的一缕头发,随即轻声说:“虽说做晚辈的都只能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那也未必是一定的事。我当年如此,你也是如此。国丧百日,如今已经过去了快三分之一,那许多紧要关头都被你一一跨过,如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也该好好思量你自己将来的事。”
这话里头有深深的暗示意味,陈澜只觉一颗心猛地跳动了两下,待到用征询的目光再看宜兴郡主时,就只见这一位已经露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什么话都没说。接下来便是一路无话,当她将宜兴郡主送到二门外,眼见这位皱着眉头无奈地登上了那辆马车时,一个念头猛然跃上心头。
纵使飒爽如男子,宜兴郡主还是不能每一刻都像之前那样佩剑骑马高声谈笑,而且从前未必就真的是全凭心意择选丈夫……难道宜兴郡主想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而且,百日丧期之后,官宦人家便可以重提嫁娶之事,莫非宜兴郡主提醒她好好留心自己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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