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懒洋洋地坐在沙发椅里。显然,她对客人的谈话毫无兴趣。她那总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和在寻找什么东西的目光在无聊地看着博亚雷什金伤痕斑斑的紫色脑袋。
弗拉基米尔行了个礼,走了过去,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正坐在皮凉椅上,翻阅六月份的《俄罗斯财富》。地板上放着一把骨柄已经发黄的裁纸刀。
“你有什么事?”
弗拉基米尔把脑袋往肩膀里缩了缩,神经质地理了理身上穿的衬衣。
“我刚从磨坊里回来……”他迟疑地开口说,但是他看着父亲裹在丝绸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想起了达维德卡的刺眼的笑容,就坚决地说了下去:“……听见达维德卡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仔细地听完他说的话,然后说道:“咱们叫他滚蛋。你去吧。”他哼哼着弯下腰去拾裁纸刀。
晚上,村里的知识分子都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聚会:博亚雷什金——莫斯科技术学校的学生;于瘦启命不凡、患肺病的教师巴兰达;他的姘头,女教师玛尔法。格拉西莫芙娜——一个圆滚滚的、总也不见老的大姑娘,她的衬裙总是很不雅观地露在外面;邮政局长是一个古里古怪、身上又脏又臭、总是散发着火漆和便宜香水气味的光棍汉。年轻的骑兵中尉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也偶尔从自己的庄园上到这里来。他正在父亲——贵族地主——处小住。他们坐在阳台上喝茶,扯些毫无意义的话,等到无精打采的谈话中断的时候,客人中的一位就会去把主人那镶着宝石的贵重留声机开开。
有时候,在重大的节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很欢喜显显阔气:大宴宾客,请他们喝贵重的酒,吃特地从巴塔伊斯克定来的新鲜鲟鱼子和上等的菜肴。平常日于,他过得很俭省。只有一件事情是例外:他从不吝啬买书的钱。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很喜欢看书,对什么都要用自己像茧丝似的顽强的头脑去研究一番。
他的合伙股东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阿捷平是个浅黄头发、蓄着尖尖的小羊角胡于和眼睛深藏在细眼缝里的人,他很少到这里来。他跟梅德维季河口修道院的一个还俗的尼姑结了婚,同她过了十五年夫妻生活,共生了八个孩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家里。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是从当团队文书发迹的,他把军队里那种拍马和奉承的腐败习气也带回家里来了。孩子们在他面前都要踮着脚尖走路,小声说话。每天早晨,孩子们盥洗完毕,就在餐厅里挂的像口黑棺材似的大钟下排成一队,母亲站在队后,一听到父亲的干咳声从卧室里传来,立即开始用各种声调,装腔作势地依次朗诵祷词:《主啊!救救你的子民吧》和《我们的父》。
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正好在他们祷告完了,也就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来到餐厅,眯缝着白菜叶色的小绿眼睛,像大主教似的伸出一只肥胖的光手。孩子们依次走过去亲吻。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吻过妻子的脸颊,就开口了,“奇”
音总是发得模糊不清,成了“茨”首:“波莉茨(奇)迦,擦(茶)泡上了吗?”
“泡上啦,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倒一杯浓一点的。”
他管理商店的会计事务。在每页的“借方”和“贷方”的粗体字栏下。都写满了文书们惯用的、花哨字体的数字。他每天读《市场报》。毫无必要地在疙疙瘩瘩的鼻子上带上金框夹鼻眼镜。对待店员们却很客气。
“伊万。彼得罗维茨(奇)!请您给这位乡亲量几尺道利花布、”
他的妻子称呼他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孩子们都叫他金(亲)爱的爸爸,店伙都叫他“擦擦儿”。
两个神甫——威萨里昂神甫和监督司祭潘克拉季——都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没有什么交往,因为他们跟他有宿怨。两个神甫彼此也不很和睦。刚愎自用、喜欢挑拨是非的潘克拉季最善于在邻里之间制造不和;而威萨里昂是个单身汉,跟乌克兰女管家姘居在一起,因为生梅毒所以说话瓮声瓮气,他生性随和,所以很少与这位监督司祭来往,而且不太喜欢司祭那种自高自大和爱拨弄是非的性格。
除了教师巴兰达以外,其余的人在村子里都有了自己的私宅。莫霍夫那油漆成蓝色的、薄铁顶的宅子坐落在广场上。商店就在家对面——耸立在广场正中央。装着玻璃门,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谢。普。莫霍夫与叶。康。阿捷平合营商店。
和商店毗连着的是一长排有地窖的低矮板棚,离这里约二十沙绳,是教堂的圆形砖围墙和圆顶的教堂,这圆顶很像是熟透了的绿洋葱头。教堂对面,是一带粉刷得庄严、肃穆的学校围墙和两座漂亮房子:一座是浅蓝色的,花园的木栅栏也漆成同样的颜色,那是潘克拉季司祭的;一座是褐色的(避免两座房子一样)、有雕饰的围墙和宽大的阳台,那是威萨里昂神甫的。然后从这个街角直拐到另一个街角,是阿捷平的怪模怪样。狭长的二层小楼;再过去,就是邮局。哥萨克的草顶或铁皮顶的家舍,屋顶倾斜,上面装着一只生锈的铁公鸡的磨坊。
村子里的人关上里里外外的百叶窗,过着与世隔离的幽静生活,如果不去作客,天一黑就都把门闩上,放开铁链锁着的狗,寂静的村子里就只听到更夫的梆子声了。
第二卷 第二章
八月底,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在顿河边偶尔遇见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他刚从顿河对岸回来,正在把船向一棵断树靠拢的时候,看见了划破水流驶来一只油漆的小艇。小艇从山后划出,向码头驶来划桨的是博亚雷什金。
他的光脑袋上的汗闪着亮光,前额和太阳穴上鼓起了青筋。
米吉卡并没有马上就认出伊丽莎白,因为草帽的灰色阴影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用晒红的双手抱着一束黄色的睡莲,压在胸前。
“科尔舒诺夫!”她看见米吉卡以后,就点头招呼说。“你骗我啦?”
“怎么骗你啦!”
“还记得,你答应带我一块儿去钓鱼吗?”
博亚雷什金放下船桨,挺直脊背。小船飞也似地把船头冲到岸上,擦得岸边的白石灰岩沙沙作响。
“你还记得吗?”丽莎从船里往外跳着,笑问道。
“没有工夫呀。活儿太忙啦,”米吉卡辩解着,气喘吁吁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姑娘。
“不行啦!……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辞职啦!车套和辕木奉还给您,我不能再为您效力啦!您想想看,我们在这该死的河上划了有多远呀?我手上被船桨磨得全是血泡。这可不像在陆地上走那么轻松啊!”
博亚雷什金光着的大脚坚实地踏着尖削的石灰岩,用揉皱的学生制帽的帽顶擦着额上的汗。丽莎没有理他,只管朝米吉卡走去。米吉卡笨拙地握了握伸给他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去钓鱼?”她仰着头,眯缝起眼睛问道。
“明天就去都行。庄稼已经收完啦,现在可以去啦。”
“你还骗我吗?”
“不会啦!”
“你很早就来叫我吗?”
“”天亮以前。“
“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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