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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去世已经有廿二年了,母亲也在这个春天离开了我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只有那条河是一直在那块土地上奔流着的。
朋友在信上说:
〃我曾经沿着希喇穆伦河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换了是你,会作何感想?〃
我想,我不必等走到那条河边时才开始思念,就在此刻,我心中就强烈地想念着她们,想念着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想着她们漂泊的一生,想着她们原来并不该走上却又不得不走上的那样迢遥的一条长路。
是不是会嫌太迟了呢?
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到那条大河前面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呢?
我用我整个的心来祈求,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希望那源头仍在,希望那千里松林仍是一片树海。阳光明亮,正是春末夏初,杂花生树,充满了清香。希望在树林边缘的大草原上,看到一群野马奔驰而过,其中有一匹飞奔如箭矢,毛色如雪般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亮。
我用整个心来祈求,希望不会太迟。
朋友还托人带回来两样纪念品给我。
难为他那样细心,把两样东西都装在狭长的小盒子里,外面再用闪着银光的礼品包装纸包好。我先打开了那一盒比较沉重的,里面是一把朴拙美丽又极为锋利的蒙古小刀。
而在那盒极轻并且悄无声息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把长在我家乡草原上的青草。
草色其实已经枯黄了,但是他告诉我,当他在察哈尔盟明安旗附近把草摘下来的时候,草色原来是青青的。
〃青青草地摇呀摇,
草原千里闪金光。
我赶着羊儿上牧场,
哎哟嗨!
你正赶着马儿上山岗……〃
我从小就会唱这样的一首歌,是跟着姐姐学会的,要用很高的高音唱出来才会好听。在香港那个小岛上,在我们公寓前的凤凰木下,在甜蜜快乐的童年傍晚,我也把妹妹教会了。两个人扯着喉咙唱起来以后,总是闹不清马儿和羊儿谁该上牧场,谁又该上山岗,唱到最后,两个人总是会咭咭格格地笑成一团。
有一次,偶尔一抬头,看到父亲正从三楼我们家的窗口望下来,好象是在看着我们,又好象不是,暮色里,父亲的面容给了我一种很陌生奇异的感觉。
凤凰木的叶子很细碎,我就在那些细碎的复叶下呆呆地抬头望着父亲,从一个草原上显赫的大家族里出生的父亲,在五个兄弟里最年幼最受父母和兄长疼爱的父亲,我的卷发浓眉魁伟俊美被所有的长辈称赞为〃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孩子〃那样的父亲,在闪着金光广大无边的草原上唱着歌骑着马长大的了父亲,却在经过了连年战乱之后,终于不得不离开家乡拖家带眷逃到一个小小的岛上的父亲。
要经过许多许多年之后,要到了我也步入中年之后的日子里,才能逐渐明白,父亲站在那个公寓的窗口俯视着我们时的心情。
前一个月,父亲从德国回来,除了开会的时间以外,也和我们一家人共聚了几天,在那几天里,我急着把那些相片拿给他看了,当然,还有那把小刀,还有那一束枯黄的小草。
父亲把小草拿在手中,好象也感受到我朋友在其中所放进的细致心思了,他微笑地赞许着:
〃唉!这孩子。这还真是我们那儿的草哩!〃
父亲还说,这草应该叫支节草,或者是枝节草,他记得字典里应该有这个草的名字。可是,那天晚上,我查遍了家里的几本字典也查不到。父亲一直说:
〃应该有的啊,应该有的啊。〃
小草仍握在父亲手里,灯光下,父亲的手背上好象又新添了一些虬结的筋脉,在做一些细小的动作时,父亲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了。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原来应该有的都再也找不到丝毫踪迹了。父亲啊!如今我们无法肯定的,又岂只是一株牧草的名字而已呢?我们甚至连那块草原的名字也查不到了啊!
在今天的地图上,那块草原当然还在,可是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古老的名字了。察哈尔盟明安旗的标帜如今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名字已经随着过去的金色岁月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辽阔而又沉默的土地,和一些模糊的故事。
还有青碧青碧的支节草,从眼前一直一直铺到天涯。
朋友是个天性好胜的人,出发之前他就告诉了我,他找到两张一新一旧的地图来对照,发现有些旧日的地名如今还没有变动,他准备到了明安旗的附近再来打听。
为了不受干扰,他没和官方接触。每到一处,都自己单独去向上了年纪的老百姓查问,遇到老年人,他就趋前去问他们知不知道以前的察哈尔盟明安旗如今应该是在哪里?
一站一站地走,一个人一个人地问下去,竟然终于给他找到了我父亲的草原,他向我形容说那里广大无边,用任何摄影器材也照不出来那种深远与辽阔气势的大草原。
我要怎样感谢他呢?
我要怎样感谢他呢?换了是我,在这条路上,也许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吧?
换了是我,在向人开口的时候,恐怕还没等说出故乡的名字,眼泪就会掉下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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