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咱们快去吧”
致远堂中,江氏陪坐上首,司礼监太监曲永正坐在左下首的一张交椅上,兴许因为刚刚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竟都是仿佛在闭目养神。直到依稀觉得背后仿佛有人靠上来低低言语了一声,曲永才睁开了眼睛。几乎是门帘高高打起的同时,他也弹了弹衣角站起身来,又自然而然地翻下了刚刚还卷起了半截的袖子,把手腕盖得严严实实。
两边相见,陈澜和杨进周自然是对此前的延误大表歉意,而曲永自然也表现得大度得很,丝毫没对此表示任何不满。香案等等都是早就备齐的,一干人依足了规矩在相应位置站定之后,便各自就了拜位,当那熟悉的开头再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陈澜竟是突然有一丝恍惚。
她有些失神,但江氏却不免扫了一眼那玉轴鸾锦卷,卷首尾织着升降龙纹图样,那两条飞龙中间印有奉天诰命四个烫金篆字的诰命卷轴,心中百感交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夫母以子贵,妻以夫荣,闻诸通古,列在方策。惟尔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母江氏,妻海宁县主陈氏,筮惟福允,归乃庆馀,备娴《诗》、《礼》,夙擅言辞。断织捐金,道姆师之雅训;采苹铭菊,遵女史之明规。今遣司礼监太监曲永,册封江氏为一品太夫人,陈氏为一品夫人。尔其无违藩守,务於和理,而使家可长久。圣人重之,可不美欤敬之哉”
尽管和上一次的封册截然不同,但那文理仍然让陈澜听得头皮发麻,待到末了站起身的时候,她恭恭敬敬地接过诰命往一旁的供桌上摆好,可回过头时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敢问曲公公,这诰命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
“这是礼部的事,先后两回都是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宋阁老亲自主笔。”
曲永淡淡地解释过后,便冲着杨进周说道:“这一品夫人封了,杨大人自然另有委任。只现如今皇上还不好公布,所以得迟上一阵子。想来以杨大人的大度,不至于介意被人说一句妻荣夫贵的。”
倘若不是确定那会儿夫妻之间的戏谑断然不至于被人听到,就是听到了也不会这么快耳报神地传到曲永这儿,因此陈澜虽有些尴尬,可见杨进周都是没事人似的,她自然也就当没听见似的过去了。及至把人送走,刚刚一直躲在檐下看热闹的陈衍方才凑了过来,一家人反身回了惜福居正房坐下之后,江氏遣开下人们之后,第一时间长长吁了一口气。
“说实话,这几日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如今就连封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不觉没了太大的感觉。你们俩不在的时候,我陪着曲公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说锦衣卫已经查了分明,惊马的事,是那位锦衣卫缇帅欧阳行在杨家本家安插的暗探,喂马的时候掺了好些加了麻药的草料,还说是欧阳行为龙泉庵主勾结,所以已经赐死了,前任缇帅卢逸云亦是与那位龙泉庵主有涉,勒令自尽了。都是这些不消停的败类,生生害了多少人”
是欧阳行?连卢逸云都不曾逃过?
陈澜和杨进周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睛里终于都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而陈衍则是小拳头往扶手上重重一砸,怒气冲冲地哼道:“真是便宜他们了”
永熙二十六年的除夕对于整个天下来说,都有意味非常的含义。就在之前一天的朝会上,皇帝提出要南巡江南,结果上上下下无数臣子力谏阻止,到最后总算是说动皇帝收回成命。只不过,天子在前事不成的情况下,却以江南入冬以来多地频频地震为由,命皇四子荆王前往江南巡查。这一条虽是最初引来群臣以孝道反对,可是在部阁重臣集体默许的情况下,也就这么顺顺当当定了下来。
只不过,外间的纷纷乱乱,如今的陈澜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小年之后的这几日她最为轻松惬意,几乎更胜新婚燕尔的那段时光。因为丈夫不用去朝堂日日奔忙,她可以看着他练剑骑射,他可以陪她看书写字,夫妻俩亦或是出门去佛寺道观一览这年前的风光,也能和婆婆一块乔装打扮去大街上亲自采办一回年货。再加上时不时上家里来凑热闹的陈衍,喜欢讲积年趣事的江氏,一家人好不是其乐融融。
因而,对于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的第二个除夕,陈澜远远比去年的这时候更尽心投入。倘若说那会儿的她尚在熟悉这个陌生的时空,那么如今的她就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进去,哪怕不能说如鱼得水,睡梦之中却也已经很少再浮起那段并不算久远的记忆。
此时此刻,眼看着几个丫头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套套精美的碗盘杯盏在桌子上布设整齐,耳听着一个媳妇肃然在身前报着晚上除夕团圆饭的那一道道菜肴,手里捧着一盏***茶的她只是间或淡淡点点头,并没有再作指手画脚。只在庄妈妈进了门来,说道了晚上放烟花时的诸多布置,她才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听了听,末了便提醒了一句话。
“其他的都不打紧,只激桶和水井等等都要事先看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夫人尽管放心好了”
庄妈妈答应一声正要出去,杨进周就进了门来,随手解下身上大氅交给了一旁的红螺,这才苦笑道:“我原本还想着镇东侯世子孤身一人在京城,二公子毕竟尚未上京,想请了他晚上到咱们家来热闹热闹,结果却被人抢在了前头。你是没看到那时候的样子……”
说到这里,一贯冷峻的他竟是忍俊不禁。陈澜见他这幅模样,白了一眼便冲旁边的东屋努了努嘴,等他先进了屋子去,她方才嘱咐了云姑姑和柳姑姑在外头掌总,旋即才起身往东屋去。一放下帘子,见坐在炕上东头的杨进周除了没有放声之外,那咧嘴大笑的样子着实可乐,她立时快步走到他对面坐下,这才诧异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好笑?”
“今天除夕,因皇后故世,所以皇上下旨宫里只摆午宴。结果我到镇东侯府的时候,恰逢荆王殿下亲自登门,邀了萧世子晚上去王府一同守岁。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个听错了,镇东侯身边的那两个书童,还有侍卫和跟进来的那位唐管事……那嘴张大得简直就能吞下一个鹅蛋。萧世子那会儿脸都青了,可荆王殿下竟是又信誓旦旦地说……说这是皇上旨意,为免镇东侯世子除夕孤单一人我看那唐管事的样子,几乎是想要闯宫质问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倒是萧世子脸色变幻了一阵子,也不知道最后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哪怕是随便想想,陈澜也能描绘出当时是什么场景,忍不住也笑开了,但旋即就冲着杨进周嗔道:“好歹萧世子也是娘和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知道拉他一把……荆王殿下也是的,上一回在护国寺就是一口一个萧郎,听着连我都觉得浑身直冒寒气。”
“荆王殿下就是那性子。”杨进周想想萧朗那时候的表情,忍不住又笑出了声,“我虽只托了周王殿下的福才见过他一回,可那会儿他对我也是一样的,百般打趣戏谑,要不是我当初在兴和时,曾经见过真正的……咳,就真要被他糊弄了放心,他既是敢把皇上搬出来,总不至于是假传圣旨,而且看到我居然还打趣说他那王府大得很,要是我愿意,不妨带上娘和你也一块去夜游玩乐,我哪里敢应,只好落荒而逃,很不厚道地把萧世子给扔下了。”
“你你你……”
陈澜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杨进周连说了三个字,几乎连炕椅靠背一块都给带翻了。生怕这笑声引来外头人关注,她只好捂着嘴乐了好一阵子,随即才抬起头没好气地说:“得,今夜无事便罢,若是有事……看萧世子得恨你多久”
“我都说了此事大可放心,你就别操心了,难道我还会害了娘和你的救命恩人……我就对你实说了吧……”
夫妻俩在东屋拌嘴,虽是竭力抑制,却仍不时有笑声传出,外间柳姑姑正在核对晚间打赏所用的青钱数目,自是频频回头,到最后还是云姑姑看不过去,轻轻拉了她一把,又低声说道:“才只是两个月的新婚夫妻,言笑无忌才是常理,想当初……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只是心里高兴而已”
两人正这么说着,外间一个媳妇突然打起门帘进来。来人见明间里头的人都对着她瞧,慌忙屈了屈膝行礼,又陪笑道:“小的是二门上打发来送消息的,因见院子里没人,所以就乍着胆子进来了,还请几位嫂子和姐姐恕罪。实是因为外头有人自称是老太太家里的亲戚,说是打江南来的,这回专门上京送节礼。来的是两位妈妈,送了整整两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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