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眨着没有光泽的眼睛,摇晃着身子,有时巨大。粗壮的身躯整个趴在桌子上,可是他那咧得长长的嘴角却阴郁地、不由自主地耷拉着,脸上依然保留着先前那副像被鞭打得狼狈不堪的马一样的驯顺表情。
“从前,就说拿破仑时代吧,那时打仗有多痛快!双方军队相遇,厮杀一番,各自鸣金收兵了事,既没有什么阵地,也用不着蹲什么战壕。可是现在,你要是研究一下当今的一些战例,——那你的脑袋就要发昏。如果说从前历史学家们描写战争总爱胡说八道,那么这次战争会写成什么样子,简直就不可想像了……无聊透顶,这哪像战争啊!毫无声势、气魄可言。卑鄙龌龊!总而言之——毫无意义。我真想请这两位大帅到一起来一对一地斗一斗。我要对他们说:”哪,列宁先生,给你请来一位骑兵司务长,好好跟他学学枪法吧。还有你,克拉斯诺夫先生,怎么连刺杀的准备动作都不会!“然后就让他俩像大卫和歌利亚那样,格斗一番:胜者为王。
对老百姓来说,谁来统治他们都一样。少尉先生,您以为如何,啊?“
葛利高里没有回答,睡意朦胧地注视着他那筋肉发达的肩膀、胳膊的迟钝动作和在他嘴里不停地蠕动。使人看着很不舒服的红舌头。他很想睡觉,所以非常恼恨这个唠叨不休、傻里傻气的炮兵,他那双汗脚散发出来的狗臭味使他恶心……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怀着难以排除的烦闷心情醒来。秋天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是竟来得这么突然,这使他感到惊讶,;葛利高里注意到,人们对战争的不满情绪,起初只像淙淙的小溪,在连里和团里潺流,现在不知不觉地就汇合成巨大的洪流。今天,只见这股洪流正拼命地冲击着战线。
早春时节,骑马经过草原的旅人,会遇到类似的情况:阳光灿烂,四周是一片原封未动的紫色的积雪。但是积雪下面,却正在进行着眼睛看不见的。永恒的、壮丽的工作——解放大地。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吞着积雪,下面渗出的潮气侵蚀它。夜里雾气弥漫——早晨雪上的薄冰咯吱咯吱、轰隆轰隆地响着塌陷下去,大道上和车辙沟里从高原流来的绿水横溢,马蹄把融雪溅向四面。天气转暖。沙土山丘上的积雪在融化,露出了地面,散发出原始土壤和腐烂的野草气味。半夜里,山谷咆哮,崩雪覆盖的荒沟在轰鸣,雪融后露出的、像天鹅绒一样乌黑的秋耕地上冒着甜滋滋的烟气。黄昏时分,草原上的小河呻吟着,挣破身上的坚冰,迅速上涨,像乳母鼓胀的乳房一样满潮的河水,冲着冰块,蜂拥而去;冬天的突然退却,使站在沙岸上的旅人大吃一惊,他的眼睛在寻觅水浅的地方,用鞭子抽着大汗淋漓、耳朵在颤动的马。然而四周的一片雪野却在叛逆地闪着天真的蓝光,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昏昏欲睡的寒冬……
维申斯克团后退了一整天,辎重队在大道上飞奔,右方远处,在地平线上灰色云峰的后面,炮声像山崩似地在轰鸣,连队在融化了的、像施过肥似的。泥泞的道路上行进,马蹄把湿雪地踏得稀烂,距毛上沾满了污泥。传令兵在路边奔驰,身披闪光的蓝色羽毛的短尾巴、笨拙的乌鸦、像徒步的骑兵一样,沉默庄严,一摇一晃地在道旁漫步;它们像在阅兵一样,目送着退却的哥萨克连队。衣服褴褛的哥萨克步兵纵队和辎重车辆从自己面前走过。
葛利高里深知,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挡这股势如破竹似的退却洪流。夜里,他怀着喜悦的决心,擅自离开了团队。
“你这是准备到哪儿去呀?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一直在用嘲笑的目光注视着葛利高里把雨衣套在军大衣外边,又挂上马刀和手枪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问。
“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觉得奇怪。”
葛利高里蠕动了一下颧骨上的粉红色小瘤子,但是却高兴地、挤了挤眼回答说:“到逍遥津去。明白了吗?”
他走了出去。
他那匹没有卸鞍子的战马拴在那里。
在寒夜霜烟弥漫的大道上,他一直跑到天亮。“我在家里住上几天,等听到他们开过来的时候,再回到团里去,”他不情愿地想着那些昨天跟自己并肩作战的人。
第二天的黄昏,他已经把马牵进了自家的院子,这匹马两天奔驰了二百俄里,已经消瘦、疲劳得直打晃了。
第六卷 第十一章
十二月七日,新切尔卡斯克已经知道协约国的军事代表团到达的消息。满城盛传,一支强大的英国海军舰队已在新俄罗斯克港内抛锚,从萨洛尼卡调来的大批协约国海军陆战队已在登陆,又说法国的一个外籍步兵军团已登陆完毕,近日即将与志愿军协同展开进攻。谣言像滚雪球似地在城里传播……
八日早晨,克拉斯诺夫命令派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去作仪仗队。匆忙装备了由阿塔曼斯基团的青年哥萨克组成的两个连,给他们穿上长筒靴和佩有白色武装带的制服,又同样匆忙地把他们和一个号兵连一起送往塔甘罗格。
在俄罗斯南方的英法军事代表团的代表们,为了执行一项特殊的政治侦察任务,决定派几个军官到新切尔卡斯克去。他们的任务是了解顿河地区的形势和与布尔什维克继续进行斗争的前景,英国派的是陆军大尉邦德、中尉布卢姆菲尔德和孟罗。
法国派的是陆军上尉奥申、中尉久普列和富尔。协约国军事代表团这么几个微不足道的低级军官的到来,由于某种奇缘,一下子就变成了“特使”,在将军府里面引起了极大的骚乱。
几位特使被隆重地接到新切尔卡斯克。极度的逢迎、拍马弄昏了这几个原是很本分的军官的头脑。于是他们自己也有点儿飘飘然了,感到自己“真正的”伟大,就开始以保护者自居、高高在上地看待这些大名鼎鼎的哥萨克将军和伟大的、有名无实的共和国的高官显贵。
两个年轻的法国中尉,在跟哥萨克将军们谈话时,在那种文雅的外表和举止以及假装的法兰西式的亲热的口气中,已经带出俯就和高傲的冷漠的调子。
晚上,在将军府里举行了百人的盛宴。宴会厅里回荡着军队合唱队像缎子一样轻柔、滑润、由响亮的男高音衬腔伴奏的哥萨克民歌声,管乐队在轰鸣,肃穆庄严地演奏着协约国各国的国歌。“特使”们都恰如其分地、谦逊而又庄重地吃喝着。
将军的贵宾们都意识到这一时刻的伟大历史意义,悄悄地观察着这里的人们。
克拉斯诺夫开始致欢迎词:“诸位,你们正置身于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厅里,上一次,一八一二年人民战争的英雄们正从墙上默默地注视着你们。普拉托夫、伊洛瓦伊斯基和杰尼索夫使我们想起了那些神圣的日子,就是巴黎人向自己的解放者——顿河哥萨克致敬的日子,那时候,亚历山大一世皇帝从断垣乱瓦的废墟中重新建立了美丽的法兰西……”
“美丽的法兰西”的代表们,由于多喝了几杯齐姆良的佳酿,高兴起来,眼睛油亮,但是他们还是聚精会神地听完了克拉斯诺夫的欢迎词。克拉斯诺夫不厌其烦地描述了“在野蛮的布尔什维克枷锁下的俄罗斯人民”遭受的深重灾难后,慷慨激昂地结束说:“……俄罗斯人民的优秀的代表人物正在布尔什维克的刑讯室里就义、他们的目光转向你们:他们正等待你们的援救,你们应该援助他们,只有他们,而不是顿河,需要你的援助。至于顿河,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已经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是我们的最终意图,我们斗争的目的——是为了伟大的俄罗斯,忠实于自己的盟友,为同盟者的利益正在牺牲自己的俄罗斯,它正在殷切地期待着盟友们的援助,一百零四年前的三月里,法兰西人民夹道欢迎亚历山大一世皇帝和俄罗斯的禁卫军,从那个时候起,法兰西人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使法兰西成了头等强国。一百零四年前,我们的首领,普拉托夫伯爵曾经访问过伦敦。
我们将在莫斯科欢迎你们!我们等候你们的到来!我们要陪同你们在胜利进行曲和我们的国歌声中,步人克里姆林宫,与你共享和平与自由!伟大的俄罗斯!我们全部的理想和希望都包括在这几个字里!“ 克拉斯诺夫一讲完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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